赵公无奈地笑道:“小孩子没个定性,又不知去哪儿顽了。”
    常大夫只好作罢,吃了回茶,父子二人起身告辞。赵公也没有多留,让管家拿了些补品,和带来的礼物都叫他们拿回去。
    常大夫再四推辞,赵公只留下了一盒茶叶,其它的坚决不受。
    这几日湘痕困在房中,外面的消息一点传不进,栏杆倚遍,只盼着晚词来。晚词知道她心急,一早便去了孙府。
    湘痕见她来了,浑似天上掉下来一般,忙迎上前道:“好妹妹,事情怎么样了?”
    晚词道:“姐姐尽管放心,常云间已经回家了。”
    湘痕大大地松了口气,喜形于色道:“那凶手究竟是谁?”
    晚词便将家荃杀害阿绣,嫁祸常云间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湘痕听得又惊又奇,又恨又恼,沉默半晌,道:“我爹眼中的好人竟是这么个禽兽,可怜那女子还把他当作依靠。”
    晚词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也怨不得伯父。幸而姐姐不曾与他婚配,否则真是掉进火坑里了。”
    两人感叹了一番,吃了盏茶,说起闲话来。
    晚词道:“姐姐,那常云间呆头呆脑,你究竟看上他什么?”
    湘痕微微笑道:“呆头呆脑有什么不好?那家荃可不就是心思太活了?”
    晚词一时口快,道:“心思活的也有好的,呆头呆脑怎么能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呢?”
    湘痕看着她,笑意更深,凑近道:“这么说,妹妹遇到心思活,人品又好的了?”
    晚词目光一闪,义正辞严道:“我就事论事,姐姐怎么往我身上扯?”说着脸却微微红了。
    湘痕拿起小几上的团扇,轻轻摇着,道:“我只盼望你遇到一个好的,与你心如灯花并蕊开,今后乐事无限美。”
    晚词不接话,将白玉盘里的樱桃一颗颗往嘴里送。
    湘痕扭头看向窗外,一架木香花开得极好,她才发现,碧绿的藤叶间缀满了白花,瀑布似地垂下来,那些半空中飞舞的白色,分不清是粉蝶还是花瓣。
    她叫梅香去采了几枝来,挑了最好的一朵簪在晚词鬓边,替她整了整歪斜的头巾,道:“总是这副打扮,真把自己当男子了。我送你的那个紫凤翠花冠子呢?还没见你戴过。”
    “那些冠子沉甸甸的,我如今都不耐烦戴了。”
    湘痕将剩下的花插在一只瓷瓶里,道:“初一老太太要去双泉观赏花,你也一道去走走罢。就戴那个冠子,否则我不让你上车。”
    双泉观的观主是个风雅之士,会画会写,爱种花清谈。双泉观里有四株异色芍药,只在他那里种得活,别处都不成,每逢花开之季,观者如市,连天子也摆驾来看过。
    晚词笑着答应了,在孙府吃过午饭,乘轿回去。
    经过西浮桥,只听卖花声阗咽,原来每年春月这里都有花市,牡丹,芍药,棣棠,争奇斗艳,十分热闹。过了西浮桥,便是章府,晚词搴起帘子向外张望,忽见一人骑在马上,脱口道:“章衡!”
    轿夫闻言停轿,晚词怔怔的,也不知自己叫他作甚,当下也只好走出来。
    章衡见她鬓边插着一朵木香花,不禁笑道:“这是哪位佳人替你簪的花?”
    晚词道:“是我堂妹。”
    自从儿时看到那首《陌上花》,赵小姐在章衡心里便是画上的曹大家,苏若兰那般意态静娴,端庄秀丽的才女模样,冰魂雪魄,非庸脂俗粉可比。
    听说这朵花经过赵小姐的纤纤素手,章衡便多看了两眼,似乎格外鲜嫩些。
    晚词道:“你这是去哪里?”
    章衡道:“西山。”
    晚词面色一喜,道:“借我一匹马,还有锄头,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
    “采药。”发现尸体后,她便不敢去了,眼下有个便宜又可靠的护卫,岂有放过之理?
    章衡倒也没有拒绝。日光甚好,两人一道骑马出了城,只见田畴平整,路边野花缤纷,春色近人,远处群山连绵,嵯峨黛绿。漾漾暖风迎面吹来,令人不胜舒泰。
    晚词这才想起来,问道:“你去西山做什么?”
    章衡道:“看望朋友。”
    山上常居的只有和尚,晚词便以为他这朋友是个和尚,不想走到半山腰,他把马拴在一旁,取下一只鼓鼓囊囊的口袋,拎在手里,径自往丛林深处走。
    晚词只好也把马拴住,拿着药锄,跟在他身后。四周古木参天,鸟声间或,溪水潺潺,薄雾如纱。阳光一缕缕斜射下来,章衡的背影时明时暗。他穿着一件湖色苏罗长衫,衣缘上的折枝暗纹若隐若现,几乎要融进这片盎然绿意里。
    看着他走得不快,不多时便将晚词甩下好远。
    晚词道:“你等等我!”
    章衡略微放慢脚步,走到一株花树下停住。那树,晚词叫不出名字,开着妃色的花,丝丝缕缕,像一团团水雾。树下有一块大青石,章衡坐下,从袖中拿出一只白玉短笛,横在唇畔,婉转地吹奏起来。
    晚词一怔,心道他莫不是来与佳人私会,以笛声为讯?不对,若是私会,带自己来做什么呢?难道是替他们放风?想得美!
    她正在胡思乱想,一阵狂风忽起,树梢呼呼作响,夹杂着呜呜的声音。晚词不明所以,已觉胆寒,只见树林里窜出来一个物件,又是呜的一声,竟是一只皮毛斑斓,吊睛白额的老虎!
    晚词吓得魂飞魄散,整个儿僵在那里。章衡却不慌不忙地放下玉笛,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皮袋,兜底一掀,倒出红红的几大块生肉来。那虎也不忙着吃,走到章衡身边,亲热地蹭着他的腿,浑似一只大猫。
    晚词定了定神,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那虎道:“它就是你的朋友?”
    第二十九章
    山中语
    章衡抚摸着虎头,抬起眼来看她,唇角挂着笑。晚词发现他是存心吓唬她,他明明可以提前说一声。她板着脸从树后绕到青石另一端坐下,拿眼瞪着他,又惧怕那只老虎,眼神有点露怯。章衡知道她脾气不好,偏喜欢惹她生气,就像小时候捉弄他那丫头气的堂弟。他是有这么点恶劣,自己也承认。晚词不禁想,他若知道她是个女子,必然也得吓一跳。
    届时这张精雕细琢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神情?虎望着晚词,一双眼睛在日光下灼灼的亮,它一声吼,像是晴天里起个霹雳,震得地动山也摇。晚词身子一抖,感觉这厮并不待见自己,八成是个母的。章衡拍了拍它,道:“去吃罢。”虎收敛神威,扭头去吃地上的肉。晚词松了口气,道:“它是公是母?有名字么?”章衡道:“母的,叫九月。”晚词暗自呵了一声,果然是母老虎。“我捡到它的时候,才这么大。”章衡伸手比划了一下,神色带着几许怀念,道:“养了一年多,先君便让我放它回山里。”晚词心道这不是放虎归山么?口中道:“他怕吓到家里人么?”章衡摇了摇头,道:“他说养久了,它便回不去了。”晚词默然片刻,道:“就像草原上的马,被送到富贵人家,养得膘肥体壮,再回到草原上也跑不动了。”章衡瞥她一眼,打趣道:“想不到赵大少爷也明白这个道理。”晚词捡起一朵落花砸他,没好气道:“你就会门缝里看人。”章衡道:“你瘦得像竹竿,门缝里看也差不多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晚词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脯,脸色微红,嘀咕道:“你才竹竿呢。”章衡没有看她,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小坛酒,拍开泥封,自顾自地喝着。落花一朵朵坠下,酒香在林子里弥漫开来,混着花香,草木清香,像一炉上好的香。这片林子都变成了香炉,乳白色的雾气便是香炉里喷出来的烟,人在里面,与世隔绝,杳杳冥冥,不久便感到微醺。虎吃完了肉,便纵身跳上大青石,横亘在晚词和章衡中间。晚词想到家里的虎皮褥子,微微笑道:“听说被虎吃了的人会化为伥鬼,只有替虎寻到下一个人,才能去投胎。于是有伥鬼在山路上…
    章衡抚摸着虎头,抬起眼来看她,唇角挂着笑。晚词发现他是存心吓唬她,他明明可以提前说一声。她板着脸从树后绕到青石另一端坐下,拿眼瞪着他,又惧怕那只老虎,眼神有点露怯。
    章衡知道她脾气不好,偏喜欢惹她生气,就像小时候捉弄他那丫头气的堂弟。他是有这么点恶劣,自己也承认。
    晚词不禁想,他若知道她是个女子,必然也得吓一跳,届时这张精雕细琢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虎望着晚词,一双眼睛在日光下灼灼的亮,它一声吼,像是晴天里起个霹雳,震得地动山也摇。
    晚词身子一抖,感觉这厮并不待见自己,八成是个母的。
    章衡拍了拍它,道:“去吃罢。”
    虎收敛神威,扭头去吃地上的肉。
    晚词松了口气,道:“它是公是母?有名字么?”
    章衡道:“母的,叫九月。”
    晚词暗自呵了一声,果然是母老虎。
    “我捡到它的时候,才这么大。”章衡伸手比划了一下,神色带着几许怀念,道:“养了一年多,先君便让我放它回山里。”
    晚词心道这不是放虎归山么?口中道:“他怕吓到家里人么?”
    章衡摇了摇头,道:“他说养久了,它便回不去了。”
    晚词默然片刻,道:“就像草原上的马,被送到富贵人家,养得膘肥体壮,再回到草原上也跑不动了。”
    章衡瞥她一眼,打趣道:“想不到赵大少爷也明白这个道理。”
    晚词捡起一朵落花砸他,没好气道:“你就会门缝里看人。”
    章衡道:“你瘦得像竹竿,门缝里看也差不多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晚词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脯,脸色微红,嘀咕道:“你才竹竿呢。”
    章衡没有看她,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小坛酒,拍开泥封,自顾自地喝着。
    落花一朵朵坠下,酒香在林子里弥漫开来,混着花香,草木清香,像一炉上好的香。这片林子都变成了香炉,乳白色的雾气便是香炉里喷出来的烟,人在里面,与世隔绝,杳杳冥冥,不久便感到微醺。
    虎吃完了肉,便纵身跳上大青石,横亘在晚词和章衡中间。
    晚词想到家里的虎皮褥子,微微笑道:“听说被虎吃了的人会化为伥鬼,只有替虎寻到下一个人,才能去投胎。于是有伥鬼在山路上抛撒衣物,诱人拾取,渐近虎穴,做了点心。”
    虎不知听懂没有,眈眈相向。
    章衡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不过是山间的行人被虎拖回洞穴,行李一路抛撒,后人看到这情形,便编出这样的故事。我听过一个伥鬼的故事,更有意思。黄某行于山中,忽遇伥鬼,拿张虎皮蒙到他身上,他便成了虎。如此过了三四载,他搏食人畜野兽无数,心里很不情愿,却身不由己,不吃也要吃。于是他趁机溜到一座庙里,躲了好久,虎皮才慢慢褪掉。”
    “可是一日偶出庙门,那些伥鬼又拿着虎皮等他,他从此吓得不敢再出庙门一步。你说这人像谁?”
    晚词摇了摇头,章衡道:“傻瓜,这人不就是孟相么!他如今想收手,底下的人却不容他收手,很多事他不想做也得做。可是世间没有一座庙让他躲,将来还不知怎样呢!”
    晚词听得变了脸色,道:“这些话你对我说不要紧,若教旁人听见,毁了前程都是轻的!”
    章衡看她片刻,扭过头笑道:“我并不曾对旁人说过,我知道你好清高,不爱搬弄是非。”
    晚词怔住了,手攥着一朵落花来回揉搓,花汁染红了掌心,日光照得脸发烫。她将一团残花扔在地上,站起身道:“我去采药了。”
    在附近转了一圈,采了些白薇紫草,还有一把野花。走回来,章衡酒已吃光了,躺在大青石上,头枕着虎身,用帽子盖住上半边脸,似乎睡着了,湖色的衣袖垂落,如水流泻。那虎也暝目作睡,懒洋洋的样子,很是温顺。
    晚词想到那句诗: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倘若真有山鬼,大约便是这般模样罢。
    她脚步轻移上前,迎着光,看他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绒毛,檀色的薄唇酒水未干,泽光潋滟,瘦削的下巴像官窑烧制的甜白瓷,莹然有剔透之感。
    他的英气都在额头眉眼间,遮住了这部分,竟婉然如女子。
    晚词坐在一旁,歪着头想章衡穿女装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恐惊醒他,忙捂住嘴。
    她在闺阁中除了湘痕,向来没什么朋友,在国子监短短月余已有好友二三,同窗若干,大家整日热热闹闹,辰光过得飞快。
    等到明年,大家都做了官,她该怎么办呢?
    晚词心里知道答案,左不过是嫁人,守着一方庭院了此残生,和坐牢无什区别。丈夫就是那牢头,遇上知心的,日子便好过些。
    她低头编着花篮,恨不能将烦恼丝都编进去。
    章衡忽道:“你一会儿笑,一会儿叹的,在想什么?”
    原来他醒着,晚词吃了一惊,方知自己在叹气,心虚地看他一眼,见他没有拿下挡着眼睛的帽子,安心了些,道:“我在想……若是女子也能做官便好了。”说完这话,心跳骤然变快。
    章衡道:“你一个男人为何做如此想?”
    晚词道:“我是替我堂妹可惜,论聪明才智,她远胜于我,若她也能做官,方不辜负天地生才之心。”
    章衡不作声,晚词只怕自己的心跳声太响,被他听见,用药锄敲着地上的树枝,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过了半晌,章衡叹了声气,道:“说的也是,天下多少才女都拘于闺阁,实在可惜。倘若女子也能读书做官,依靠自己谋生,很多惨案便不会发生了。”
    晚词不想他一个真男子能说出这番话,竟像是从自己心窝里掏出来的,怔怔地看着他,眼中一热,两滴泪水打在手背上,忙掉过头去悄悄地擦拭。
    章衡坐起身,戴好帽子,见日已偏西,与九月告别。两人走回拴马处,并辔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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