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到身边,借着烛光细看他的脸,看了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最好想开了些,不然落到马奴手里……就不是如今的模样了。”
    俞星臣早知道是金环,忽然感觉她的手落在自己的手上,俞星臣一惊,几乎没忍住。幸而金环只是摩挲了片刻,并没有做别的。
    次日早上,俞星臣起身,腿上的伤似乎好了些,他正欲开门向外,银环从外走了进来。
    她一反常态,笑眯眯地看着俞星臣:“俞大人,你能动吗,能的话,带你出去逛逛。”
    俞星臣虽不知她为何前倨后恭,但却瞧出她笑容里藏着一丝不怀好意。
    祖王城更在定北城之北,可想而知比北境还要冷。
    地面上的雪几乎经年不化。透过低矮的院墙看出去,到处一片白皑皑地。
    院门口,站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北原侍卫,看见俞星臣,眼神中都透出了不屑跟愤怒之色。
    银环领着他出了门,往前,边走边说:“金环跟你说了吧,这里是祖王城原本的王衙,如今是我们少主所住之处。”
    俞星臣走的不快,因为他腿上的伤一阵一阵地疼。
    而王衙的风好像刀子一样割在他的脸上,那些风箭好似也钻进他的伤口,每一步都走的很吃力。
    银环回头看看他,当然看得出他的难受,她却得意冷笑道:“大周的男人便是这等娇弱!哼……活该,一个个都是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
    俞星臣忍着痛,轻声道:“姑娘是在说我呢,还是在说别人?”
    银环眼神微变:“你倒是聪明,说你怎样,说别人又怎样?”
    俞星臣道:“你说我,我自然是认了,你说别人……却不对,大周的男人自然更胜你们北原之人多的多,比如……”
    “比如什么?”银环即刻问。
    俞星臣一笑,缓缓道:“比如我们北境的新任督军薛放薛不约……家中排行十七的,就是连你们少主在他面前都自愧不如的男子。”
    “你胡说!”银环果真变了脸色:“姓薛的自然都不是好的!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人……”
    俞星臣不疾不徐:“我并未胡说,之前你们少主就是薛十七郎的手下败将。”
    “必定是他使诈!”银环气的失声:“他们薛家的人都是一路货色……”
    俞星臣不动声色道:“是吗,除了薛放,还有谁无情无义吗?”
    “当……”银环的唇一动。
    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她:“银环。”
    银环身上微抖,转头,却见旁边的门洞里,是金环冷冷地站在那里:“你在干什么?”
    “没、没有。”银环低头。
    金环走上前,看看她又看向俞星臣,却换了一副微笑的模样:“俞大人真不愧是北境的监军,这么会套人的话,一不小心,就被人套进去了。”
    俞星臣道:“我只是跟银环姑娘闲话罢了,姑娘这话,我不解。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请姑娘指点。”
    金环笑道:“你不仅要套她,连我也不放过呢?俞大人,您还是行行好,别为难我们这些当奴婢的了。要是让少主知道有些人说了不该说的话……舌头都要给拔掉了。”
    她的语气仍是和缓,甚至带着三分笑,可银环的脸色已经雪白。
    金环没有理会她,只对俞星臣道:“听说她要带俞大人去逛逛,她这样粗心,怕伺候不妥,就让我来陪着吧。”
    俞星臣面不改色:“那就有劳姑娘了。”
    金环看也没看银环一眼,带着俞星臣向前走,不一会儿竟出了王衙。
    他站在门口打量,见门前极宽绰的一条路,正有一行队伍经过,都是身着毛皮的壮硕汉子。
    金环止步:“大人的腿伤没好,不宜再多走了。”
    说话间,一辆马车停下,金环扶了俞星臣一把,请他上车。
    车厢有点狭窄,只有杨仪那辆车的四分之一大。
    金环始终微笑望着俞星臣,看着他正襟危坐,那样俊秀温润的眉眼,问道:“你们大周的男子,都是这么会哄人的?”
    俞星臣长睫低垂:“我真不知姑娘的意思。”
    金环抿了抿唇:“那也不要紧……”
    马车行了大概两刻钟,慢了下来。
    金环打开车窗看了眼,自言自语般道:“这里是马奴们的营地……有些许腌臜,若是银环领你来,自然是会带你下去好好地‘逛逛’……不过,我私心还是很不想大人进那种地方。”
    她瞥了俞星臣一眼,往后退了退。
    俞星臣看出她的意思,便略靠近,向着那窗外看去。
    前方所见,并没有任何院墙的遮挡,只是一处树桩隔出的“篱笆”模样,里间也没有任何房屋,而是一个个奇怪的巨大毡包,入耳的是此起彼伏的马嘶声。
    但同时响起的,仿佛还有人的惨叫。
    有几个身上裹着毛皮的汉子正牵着马儿经过,想必就是金环银环口中的“马奴”。
    可另一边,却是一队衣不遮体、甚至打着赤足的人,个个面容枯槁神情木讷,被两个裹毛皮的马奴押着,时不时地骂几声。
    其中一个人走的慢了些,直接被抽了一鞭子,但那人却仿佛不觉着疼……虽然他身上很快泛出血色。
    俞星臣屏息,瞧见其中两人的脚已经红肿溃烂的差不多,他们好像已经不是人,没了人的七情六欲,而是什么灵魂出窍的“物件”。
    他确实想对了。因为这些人在马奴的眼中,确实是“物件”。
    马车放慢了速度向前,俞星臣看见被吊起来的几具尸首,有的大概是已经冻僵了,直挺挺地挂着,有的似乎还是新挂上去……
    他无法看这些,但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便又瞧见旁边的柱子上,吊着许多奇怪的……他不小心细看了一眼,竟仿佛是一只、人的手,而旁边的好似是……一张、皮?或者脏器。
    还有那更多的……
    触目惊心,俞星臣已经没法自控心神。
    但这还不是最后,当他正想转开头的时候,他瞧见有一口热气腾腾的锅,而一个马奴正将一只手扔进去,旁边一个马奴拿着汤勺,哈哈大笑。
    他们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地在煮……
    俞星臣捂住口,强行让自己闭上双眼。
    他没留意到金环已经靠近过来,扶着他的肩头:“大人,您没事儿吗?”
    俞星臣没法回答,因为他胸中翻腾,几乎无法按捺。
    金环柔声道:“大人,您所看见的还不是全部……这些马奴,是北原最低贱的蛮部,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恶鬼修罗一样。而那些人,都是捉来的周人,其中大概也有如您一样的官儿呢,若是不肯归降的,就会送到这里,任凭马奴们处置……大人,您不想自己也落到这般不堪惨烈的境地吧?”
    她絮絮善诱,一句句话仿佛带钩子的软网,要把俞星臣网罗其中,无处可逃。
    神鹿小城,客栈中。
    胥烈说杨仪对永安侯“叶公好龙”,所以会点儿医术。
    杨仪不管他怎么说:“你说的都对,但是这个人若不及早处置,会失血过多而死。且让我试试。”她的声音温和,而不由分说。
    虽然胥烈从进城到现在一直都胸有成竹,但这一点却出乎他意料。
    众目睽睽之下,沙狐似乎也有点骑虎难下,毕竟方才已经装出了一副跟“内人”其乐融融的情形,再翻脸有点不便。
    于是,杨仪用“三脚猫”的功夫,将那被老虎划开胸腹的人的伤口清理妥当,内敷了止血化瘀的蒲黄粉,外敷了生肌散,又用桑皮线缝了起来。
    幸亏这人也是命大,那一爪子并未伤到脏腑,不然便棘手难办了。
    忙完了所有,杨仪洗了手走出来。额头已经出了汗。
    胥烈半是责怪地温声说道:“你瞧你,不叫你逞强,偏要胡为……如今干也干了,万一这个人出点意外,人家找到你身上,可叫我怎么办呢?”
    杨仪没吱声。
    李大人眼珠转动:“横竖是好意,就算有个什么,那也是他自己的命,我作证,不会追究到沙掌柜跟夫人身上。”
    胥烈笑道:“多谢大人英明。”又吩咐杨仪:“你一路车马劳顿了,带着孩子上去歇息罢。”
    杨仪瞥了眼李大人,拉着决明上楼。
    李大人看看杨仪,又看看她旁边的决明,道:“沙掌柜,我看夫人面嫩的很,怎么……公子就这么大了?”
    胥烈泰然自若地道:“您有所不知,孩子是原配夫人所留,她是继夫人。”
    李大人挑眉:“啧啧,有钱人就是好啊,我这一房夫人还没有,沙掌柜年纪轻轻,已经娶了两房太太了,真真是年青有为。”
    胥烈懒得跟他说。
    幸而李大人并未再纠缠,略站了会儿便走了。
    天色已暗,胥烈一行上楼,他的随从悄悄地说道:“少主,那个姓李的好像起了疑心,要不要把他……”
    沙狐目光闪烁,顷刻道:“只要他不来叨扰,就不用理他……何况他大小是个校尉,整天抛头露面,若突然失踪,更加引人生疑。”
    侍从答了声“是”,又问:“进山的向导虽早已经有了,但他说,这时候不适合进山,野兽很多……”
    胥烈摆了摆手。
    侍从噤声,退了出去。
    杨仪在隔壁房中,安抚决明让他先睡下。
    决明拉着她的手,他有些想念自己的母亲慧娘了。
    好不容易哄他睡倒,杨仪把外间的夹袄脱下来,解开外裳跟中衣,看向自己的右臂。
    从先前醒来之后,右臂就一阵阵地疼,她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料低头看去,才发现竟是乌青的几个手指印,触目惊心。
    起初她以为是胥烈等人所为,可心头一转,忽然想起在马车里的时候,自己差点跌落,而俞星臣那及时地伸手一拽!
    原来,是他……
    正在发怔,桌上灯影一晃,竟是胥烈走了进来。
    杨仪猝不及防,忙将中衣跟外裳拉起,极快地系好衣带。
    她本是坐在床边,看见他进门,便又站了起来。
    胥烈走到桌边儿上,笑微微道:“你可真是,走到哪里都改不了当大夫的本性。令人操心。”
    杨仪道:“少主是怕有人疑心?”
    胥烈哼道:“比如那个李校尉,一双眼睛很讨人厌,还好他走开了……若还纠缠,就不好说了。”
    杨仪之前当着李大人的面否认自己是永安侯,就是怕暴露身份,神鹿这些人哪里是摩天死士跟沙狐的对手?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但她也担心胥烈机警,万一看出什么来,对李大人不利,那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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