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生了锈的铁剑刺出来的伤口,力道深可见骨,要不是羽徽若拼尽全力的一躲,那一剑已刺穿她的肩膀。
    羽徽若秀眉拧起,神色不愉。
    粉桃骂骂咧咧:“该死的鹿鸣珂,帝姬怎么说都是他的未婚妻,竟如此不知分寸,下此狠手,等姑姑回来,定要禀明缘由,治他个死罪!”
    旁边打下手的水仙亦附和道:“那鹿鸣珂天生丑陋,就是烂泥堆里爬出来的,不知道姑姑怎么想的,非要将他许配给帝姬,纵使他骨骼惊奇,羽族又不是没有天纵奇才的少年郎,就拿云小将军来说,那是比他一千个一万个好,他给云小将军舔鞋底的资格都不够,这种身份怎么配得上帝姬!”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数落着鹿鸣珂的不是。羽徽若满心烦躁,闭了闭眼。
    这时,海棠来报:“帝姬,鹿鸣珂带来了。”
    话音刚落,侍卫押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走了进来。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交错的鞭痕,新的,旧的,看起来触目惊心。
    少年长发散落,遮住半张面颊,碎发间隐隐约约能窥见,右眼的周围盘踞着一块形状丑陋的鲜红色胎记。
    单论五官,鹿鸣珂并不丑,相反,他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随意哪一样,都是能拿得出手的。唯独那块恐怖的鲜红色胎记,像是硬生生撕开一道血淋淋的疤,在他的脸上形成一种割裂感。
    任何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被他的胎记吸引,并且吓一大跳。要是再被他那死气沉沉的如同深渊般的双目注视着,谁都不想再和他多待一息的时间。
    “跪好。”
    侍卫在鹿鸣珂的腿弯上狠踹一脚,那少年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垂在身侧的右手,以不同寻常的姿势耷拉着。
    “帝姬。”海棠奉上一条乌黑油亮的鞭子。
    鞭子的手柄是用上好的玉石雕刻的,上面镂刻着精致的花纹,尾部还缀着精巧的流苏,衬得羽徽若那葱根似的手指漂亮极了。
    第2章 少年
    羽徽若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鞭柄上的花纹。
    鹿鸣珂是她的未婚夫,确切来说,是童养夫。
    人羽两族连年来争战不断,十年前,羽族大破陈州,将此地划入羽族地盘,陈州百姓一律编入羽族户籍,给予良田耕织,安抚民心。
    鹿鸣珂就是那个时候入羽族的。
    羽族的巫师初见鹿鸣珂惊为天人,赞叹他有帝王之相,姑姑惜他骨骼新奇,两人一合计,卜了一卦,卦象显示鹿鸣珂与羽徽若命中有一段姻缘,姑姑和摄政王就做主,以卦象为由,昭告羽族上下,把只有十二岁的鹿鸣珂许给羽徽若做童养夫了。
    羽徽若一生的幸福,就这么草率的被三个人决定了,当然不乐意。
    那时她亦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嫌弃他长得丑,还是个怪物,大哭大闹,在姑姑门外跪了三天三日。姑姑心硬如铁,任她使出百般手段,都没有改变这个决定。
    羽徽若固执地认为,是鹿鸣珂贿赂了巫师,想要癞□□吃天鹅肉,因此十分讨厌鹿鸣珂。但姑姑很喜欢鹿鸣珂,特意将他养在羽徽若身边,自己要镇守天渊,无暇看顾二人,便请了专门的师父,教授二人武艺。
    两日前,鹿鸣珂与羽徽若切磋时,突然发疯,手中剑直指羽徽若咽喉,羽徽若被他刺中肩膀,同时,由于两人绑定的同心契,鹿鸣珂遭到双倍反噬,倒地不起。
    羽徽若抓住机会,捂着肩膀鲜血淋漓的伤口,一脚踩在他的手腕上,碾断了他的腕骨。
    她向来睚眦必报。
    这个胆肥的奴隶,仗着有姑姑做主,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被她嘲笑是痴心妄想,还敢恼羞成怒,挟私报复刺伤她。
    羽徽若大发雷霆,叫人将鹿鸣珂关了起来。这之后,每日到换药的时辰,伤口疼痛难忍,就让人将他从牢里提出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亲自抽他十鞭子才算解气。
    此刻,望着这个伤了她的元凶,伤口又似隐隐作痛,她蹙着眉尖,恨不得杀了他。
    杀他,是不能杀的。
    不说他是姑姑和摄政王给自己定的未来王夫,他还是姑姑亲自收的徒弟,是姑姑唯一的弟子,姑姑回来后,知道了会生气的。
    羽徽若压着火气,暂时没要他的小命。
    她拎着鞭子,撩起纱帘,行至鹿鸣珂的身前。
    侍卫拿起黑色的布袋,套在他的头上。
    这是规矩。
    帝姬不喜欢他丑陋的面貌,每次行刑前,都会蒙住他的脸。
    他已经挨了羽徽若二十鞭子,薄衫被鞭稍撕破,瘦骨嶙峋的身躯上伤痕累累。
    那些伤并非全然都是羽徽若造成的,羽徽若是羽族的帝姬,羽族将来的女君,背地里有很多人希望能得到她的青睐,坐拥荣华富贵。
    自打鹿鸣珂被许为帝姬的王夫,不少人眼红他,明里暗里使坏,羽徽若想要他知难而退,去找姑姑退了这门婚事,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娇纵跋扈,带头欺凌他。
    有帝姬默许,其他人变本加厉,处处排挤他,羽徽若期待着鹿鸣珂有朝一日,再也忍不下去。
    他比羽徽若想象得能忍。整整六年,从不向姑姑告状,对她的欺凌和戏弄,只字不提。这让羽徽若生出一种错觉,这人是爱自己的。
    很快,她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鹿鸣珂是个怪物。
    羽徽若曾不小心将刚沸腾的半杯茶泼在他手背上,烫破一块皮,他却不哭不喊,无动于衷,好似被烫破皮的是旁人。
    他的眼睛永远都是望不到的黑暗深渊,默不作声地盯着她,让人感到恐惧。
    羽徽若打心底害怕这个怪物。
    那些在他面前的嚣张和娇蛮,像是一层坚硬的鳞甲,将她对他的恐惧深深藏起。
    羽徽若扬起鞭子,刷地落下,鞭稍擦过鹿鸣珂的衣角,落在地上,发出“啪”的声响,回荡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尤为刺耳。
    被鞭子带起的风,拂动珠帘,撞击出清脆的声音。
    鹿鸣珂好像很震惊,藏在黑色布袋子里的脑袋动了一下。
    羽徽若感觉那道深渊般的双眼,隔着黑布,正在盯着自己。
    她半蹲下来,摘下他的头套,露出那双黑黢黢的眼,陷入了沉思。
    这个人,将来真的能拯救羽族吗?
    羽徽若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做的那个梦,以及巫师卜出来的卦象。
    卦象说,他将来会君临天下,有一番大气候。姑姑也说,他骨骼罕见,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加以雕琢,必有所成。
    要真的像姑姑说的那般,放眼望去,整个羽族,似乎只有鹿鸣珂,能与那梦里的邪魔抗衡。
    而羽徽若,生来就是个废物。
    当年落入天渊,煞气侵蚀她的灵府,基本给她判了死刑,于修炼一途,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修出什么名堂,就连她迟迟化不出翅膀,也和此有关。
    姑姑对她最大的期望,就是待到成年,与鹿鸣珂成婚,诞下带有凤凰真灵的血脉,成为羽族下一任的王位继承人。
    为羽族选择强大的靠山,诞下拥有凤凰真灵的血脉,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受羽族臣民供奉,不管是像梦里那样,用粉身碎骨的代价换羽族平安,还是和怪物诞下后代,为羽族培养出强大的王,这些,本来就是一个帝姬该做的。
    想到这里,羽徽若那一鞭子再也打不下去。她丢了鞭子,坐回帐中。
    婢女和侍卫们都对这个突发状况感到奇怪,帝姬的脾气比那春日的天气还要难以捉摸,谁都没有贸然开口询问。
    羽徽若说:“请医师来。”
    水仙点点头,出了门去。
    过了一会儿,羽族年轻的女医师提着药箱,入得帘内,问道:“帝姬,您哪里不舒服?”
    这位小帝姬,自幼身体不好,医师出入帝姬的寝宫,是家常便饭。
    “不是我,是他。”羽徽若看向帘外依旧跪着的鹿鸣珂,“给他治伤。”
    众人无不感到意外,就连那原本低垂着脑袋的鹿鸣珂,也忍不住抬了下脑袋。
    医师行至鹿鸣珂身边,看到他浑身是伤,出于医者的仁慈,叹了口气,对侍卫说:“扶他起来,去旁边坐着。”
    医师打开药箱,小心翼翼给鹿鸣珂处理着断骨。
    粉桃斟了杯清茶给羽徽若,羽徽若用杯盖轻轻划着茶沫,斜眼看向那坐在凳子上的黑衣少年。
    果真是怪物,接骨的痛,常人必定痛哭流涕,他全程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医师接好他的骨头,给了他两瓶药,一瓶治同心契反噬带来的内伤,一瓶治身上的鞭伤。做好这些,医师向羽徽若告辞。
    羽徽若放下茶盏,对鹿鸣珂说:“你进来。”
    黑衣少年不动,侍卫一左一右,将他押了进来,然后退了出去,守在帘外,防备着他反扑。
    这人前两日刺伤帝姬,简直胆大包天。
    羽徽若抬眼打量着他,少年身形颀长,肩宽腰窄,有着一副好身段,只可惜全身上下皮包着骨头,没有几两肉,瘦得跟竹竿似的。
    他是姑姑凌秋霜亲收的弟子,本不该落魄于此,近几年来,天渊对面的魔族频频有所异动,凌秋霜亲自镇守,这一守就是五年。
    没了凌秋霜撑腰,这人族来的毫无背景的少年,被帝姬带头霸凌,过得很是艰难。
    他原本住在凌霄阁,凌霄阁里拥护帝姬的弟子,不服他被选为帝姬的未婚夫,烧他的书,将他的被子浸在水里,在他的饭食里掺沙子,往他的衣服里塞毛毛虫,诸如此类的恶作剧,不在少数。
    鹿鸣珂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怂包,他狠狠将他们打了一顿,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和他们一起受罚。
    除姑姑和摄政王外,羽族子民大多不解,为什么要将帝姬许给一个丑陋的怪物,他们对这个丑八怪都有着敌意,这种假公济私的事,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鹿鸣珂索性搬出凌霄阁,在山中搭了个小竹屋,不再食羽族一餐一粟。
    少年倒也有骨气,铁剑是他自己捡回来的,衣服是拿自己编织的竹制品去集市换回来的,食物是他自己种出来的。
    那群人没有因此而放过他。
    他种的地时常被人拔光幼苗,搭的房子三天两头遭到破坏,根本抓不到恶作剧之人,就是抓到作恶者,报复回去,也只会被人拿捏住把柄,受到责罚。
    羽族禁止同族相残,他们这些被编入羽族户籍的俘虏,同样受此制约。
    这样饱一顿、饥一顿的,还能跟抽条的树枝似的猛长,羽徽若相信他是骨骼惊奇了。
    被羽徽若关起来后,羽徽若给他断了膳食,算起来,他有两日没有吃东西了。
    羽徽若打翻搁在手边的糕点,下令道:“捡起来。”
    雕成花儿的小糕点,散落一地。
    鹿鸣珂慢慢跨出一步,弯下身子,将糕点装回碟子里,递给羽徽若。
    羽徽若却说:“脏了,出门的时候,替我扔了。”
    羽徽若的寝殿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打扫,唯独他站立的地方,印有零星血迹,其余地面纤尘不染,这些滚落到地上的糕点干干净净的,一点不脏。
    但她是帝姬。
    帝姬向来娇贵,吃穿用度,无不豪奢,怎会吃掉在地上的糕点。她不知道,这些糕点用的都是羽族最珍贵的花酱,精致而小巧,是多少寻常人家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山珍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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