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晖,也就是元宝,在何泽生问起韶声与将军的故旧时,只是打哈哈糊弄过去,一个字都不说。
    不仅是在中都的旧事。
    韶声在云仙庵的旧事,也一个字都不说。
    毕竟将军交代过,不能说。
    不过,何泽生很快就不必担心韶声与柳家人的关系了。
    因为柳大爷柳执,柳二爷柳举,并二位夫人,轻车简从,已经悄悄来到了澄阳。
    他可以亲眼见到。
    柳家人与韶声的见面,并无任何花俏之处。
    韶声早早收到消息,在澄阳官衙里候着,等何泽生为她引见。
    柳家人久等不来,观云一直陪在韶声身边,她忍不住,扭扭捏捏地问:“小姐,我之前骗了何先生,没说你在云仙庵的事。但……若是何先生一直不知道,等下怎么帮我们啊?”
    她犹豫了好几日,不确定要不要说。在韶声同家人重逢之际,终于问出了口。
    小姐竟当真是澄阳柳家正儿八经的二小姐!
    柳家怎么就把人扔在云仙庵不管了?
    自己是走投无路讨生活,所以才投奔云仙庵,可小姐家人尚在,家中资财丰富,怎么就?
    怪不得知道云仙庵的真相后,对她的打击那么大。
    观云担心韶声。
    所以,虽然何泽生是好意,但她仍然担心他不知原委,只顾帮小姐与家人说和,反倒会让小姐尴尬难受。
    韶声看上去却颇为平静。
    还有心情反问:“那你又为何骗他?”
    “我、我觉得,这种不光彩的事,哪是能随便跟人讲的。听的人,一开始或许会叹息,但事情终究不是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谁知道会不会被拿去做席上的谈资。若遇见更冷漠的人,甚至还会厌烦,觉得是在诉苦。”观云答。
    “我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反正我自己是不愿讲的。”她又小声补充。
    韶声微笑,温声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日多谢你。我不想让何公子知道。”
    观云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纠结:“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她的担心仍未结束:“那……柳家人就要来了,怎么办?”
    “没事。不会如何的。”韶声又微笑,拍拍观云的手。
    “好、好的。可是小姐……我觉得你笑的越来越像,将军了。都是一样和和气气的……但……”观云仍然迟疑。
    “真的吗?”韶声摸摸自己的嘴角。
    “是的。就是跟之前不同了。原先的小姐……是很直接的。但刚才笑的时候,好像把一切都藏起来了。光看笑,小姐笑起来很有贵人风范,又温柔又端庄。但可能是我与小姐朝夕相处,知道小姐不应是这样的,至少不会笑。所以,我觉得小姐笑起来同将军有些像。”
    “对不起,我说得冒犯了。”观云说完,就慌忙道起歉来。
    韶声用手将嘴角抚平:“没关系。这是好事。”至少,她似乎是已经能学着齐朔,挂上假面了。
    或许人也变聪明了。
    二人正对话间,何泽生派人来传,说二位柳大人已经到了,请柳二小姐出来一叙。
    “好,就来。”韶声起身,随着传令之人,一路来到正堂。
    正堂之中,只有柳大爷与柳二爷,两位夫人并不在。他们分坐上首,何泽生立于陪席。
    见着韶声进来,面上没什么表示,只等着韶声先同他们行礼。
    “咳。”何泽生机敏,见此状况,清了清嗓子,便要出来打圆场。
    好在韶声并不使他为难。
    何泽生的声音刚落,她便对着上首,盈盈下拜,朗声叫人:“父亲、叔父。”
    “离家几载,礼数也疏忽了吗?”柳大爷却不受她的礼,直接不满地质问道。
    “罢了,你下去吧。既要回柳家,便让你母亲好好管束管束。”他也不等韶声的反应,挥手就让韶声走。
    “好。”韶声也没什么异议,顺着他的话,又行过一礼,转身便要走。
    想起齐朔临走前说过的:对着柳家人,她想怎样就怎样。
    若是没有外人在场,她便要撕破脸皮大闹,高声质问,问他们为何将自己抛下,差点沦为娼妓。与他们大吵一架,甚至厮打一番。
    反正她去云仙庵前,见过父亲失态的样子。
    不过是自己高声拍桌子,他就吓得躲进女人怀里不敢出来。如今自己豁出去,将他从座上扯下来,拳打脚踢,他也未必敢反抗。
    大概是与齐朔一起久了,耳濡目染之下,韶声心中的想法,虽没了当小姐时候的刻薄咒骂,却也多了许多叛逆。
    可何泽生就站在旁边。
    那她对着柳家两位长辈,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正好想走。
    一旁立着的何泽生,本还自得于自己的安排,期待着看见亲人重逢,涕泪交零的动人场景。
    却没成想,柳家二位名士,竟连寒暄都不愿寒暄,就让柳二小姐走。
    不仅如此,柳二小姐竟走得也十分利落。
    毕竟是一家人,至少面上还是要顾及一二。
    这样想着,何泽生连忙出声阻止:“柳二小姐今初见二位先生,该多叙叙。若是因为施霖在此,让几位不太自在,施霖这便离去。”
    此时,他代表着元将军的谋士,便不能同跟韶声闲话时,依照在旧朝的规矩,唤他们“大人”了。
    韶声本已走到门边,听何泽生说要离开,她顿住脚步,又将身子转回来。
    何公子要是真走,等他一走,她就拿桌上的茶具,砸破父亲和叔父的头。
    用这样更加简单粗暴的法子,砸伤了他们再逼问,也无需和他们比谁嗓门大。
    她已经看好了。
    柳大爷却坚决拒绝了何泽生的好意:“我等与何先生议事,怎可有女子在场?不成体统,于何先生不敬。”
    “这……”何泽生难得语塞。
    “我走便是。”韶声说完,便再不停顿地,出门扬长而去。
    毫不在乎堂中人的反应。
    无论何公子如何回答,父亲反正是不愿她在场。
    那确实是没机会砸他了。
    下次再说。
    *
    虽两位柳先生与韶声的见面,并不算愉快。
    但齐朔交给何泽生的任务,完成得却不错。
    柳举一点就通。
    何泽生按照齐朔的吩咐,为柳举准备了柳家在澄阳的旧宅。
    为了将让柳举住得更舒适些,他还自作主张地掏钱,将宅子整修一新,才安排柳家人住下。
    柳举便当真在澄阳隐居避世了。
    至于韶声的父亲的柳执,也陪着弟弟,暂居于此。
    柳大夫人顾氏也因此,有了探望女儿韶声的机会。
    “母亲坐。”韶声将母亲引到自己的住处,为她斟满一杯茶。
    顾氏接过茶盅,却并不入口,只是捧在手中。
    她没心思喝茶。
    只是焦急地问道:“韶声……你与元将军,是……”无名无分的关系?
    语气虽急,但还顾着贵夫人的教养,不愿将未尽之语说透。
    “母亲不都看到了吗。”韶声答。
    “你与周大人的亲事,我们是无奈之举……”顾氏的话里充满了担忧,“但你也不能因此自暴自弃……”
    “那你要我怎样?我有得选吗?”韶声骤然地提高了声音。
    “难道要我去死?哦,我忘了,你们把我一人扔在云仙庵,本来就打算要我去死!是我命大活到如今!”她整个都激动起来。
    “不不!娘绝无此意,娘怎么舍得!”顾氏放下手中茶,反抓住韶声的手腕,不住摇头。
    韶声用力挣开母亲的手,站起身:
    “是,娘是不愿看着我去死。瞒着我离开澄阳前,还专为在云仙庵的我送去金银,叫我避着元将军走!”
    “那和要我去死,有什么区别!”
    “哦,对我来说,没区别。对你来说,区别却大了!只要你没看见我死,在你心里,就是不舍得,不忍心让我去死!”
    从进云仙庵以来,受过的种种惊悸与委屈,似乎全浮现在韶声眼前了。
    不知是记忆,还是泪水,使她的双眼模糊。
    她高声指责着母亲,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控诉。
    “你知不知道,云仙庵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韶声用袖子抹掉眼前的泪水。
    骤然清晰的视线里,顾氏正在低低啜泣。
    她浑身颤抖,椅子已经不能支撑她柔弱的身躯,使她慢慢滑落,委顿于地。
    宛如雨中一朵不堪攀折的玉兰。
    便是失态时,也端着贵夫人的风度。
    韶声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母亲又能做什么?
    母亲从来做不了什么。
    除了听父亲的,她只能督促自己学着柳韶言,学她聪慧,学她文才,去讨父亲祖父的喜欢。
    无论是与周大人的婚约。
    还是逃离故京城时,只留自己一人帮助周大人。
    或是去云仙庵修行。
    甚至是将自己留在云仙庵自生自灭。
    “你走吧。别在我这里哭了。”韶声背过身。她不想再看母亲徒劳地哭。
    惹她心烦。
    “韶声……是娘对不住你……”顾氏哭哭啼啼地扯住韶声的衣摆。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哭,不是哭我,只是让你自己的心里好受一点。”
    “你还有丈夫,儿子,别的女儿,甚至还有侄女柳韶言。可我只有一个母亲。”
    “我为什么要看你哭?”
    “难道还要跟着你一起哭吗?”
    “母亲,以后别来了。”这是韶声对顾氏说的最后一句话。
    韶声心中突然无比清明。
    齐朔说得对。自己本不信佛,信的是与母亲的亲缘。
    只是心中虽然清明。
    泪水却爬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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