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十四年的春天,京中发生了一件事。
    事因河间、应天二府大旱起。流民四起,窜入各地,匪患频频,朝廷官兵左支右绌。谏官趁机弹劾首辅齐之行处事不力,圣人便下旨抄了齐家。
    齐之行殿上抗命,挣扎不休,定要与圣人对质;齐府诸人竟也同样冥顽不灵,一家老小,齐齐自戕,更有甚者,趁官兵不查,一把火点着了整座府邸,连尸骨都未留下一具。
    圣人震怒。命彻查齐党,相干之人,统统打入大狱。
    虽说这种变化,与京中贵女总没什么关系,她们也不在乎。
    但韶声却意外地与此事,扯上了极大的关系。
    韶声姓柳,在家中行二,祖父柳老爷官居礼部侍中,父亲柳大爷得祖父荫佑,点进士后,于翰林院任侍讲学士。
    韶声找到了齐之行的幼子齐朔。
    而他本该死在火场里。
    事情发生在她回府的路上。
    韶声正从梅次辅家的三姑娘,梅允慈的诗宴中出来,坐上马车,辚辚行至一处僻静的小巷。
    “砰!”突然一声巨响。
    有东西猛地撞到了马车上,使车厢都颠簸了一下。不仅打断了韶声的思绪,也让她没坐稳,结结实实地撞到车壁上了。
    “啊——”侍女紫瑛掀开车帘,只往外看了一眼,便哆嗦着放下帘子,尖叫出了声。
    “怎么了?”  韶声捂着头,慢吞吞地问。
    “外面,外面——”紫瑛仍处于恐慌之中,语无伦次。
    “张大,怎么了?”韶声转而问向车夫张大。
    “他撞死了个人!”紫瑛抢过话来,“快走,快走!别叫人发现了!”
    ”‘不是我,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两人自顾自地争吵了起来。
    所幸,韶声回府时,专门选了这条僻静的路,少有人经过。现下,窄窄的巷子里,只有他们一架马车。
    车上只有车夫张大,贴身侍女紫瑛,与韶声三人。
    韶声出门赴宴时,原本是有嬷嬷婆子跟着她一道的,但她们连梅府都没进,全都被她支去瑞宝斋,帮她去取之前订好的首饰。
    原是因韶声的堂妹柳韶言,对家中长辈告过宴会主人梅允慈的状。
    这令韶声母亲,柳大夫人顾氏,对梅家的姑娘,颇有些不好的印象。也正因此,她不愿韶声与梅家多交往。
    可梅大人毕竟是内阁次辅,顾氏明面上当然不敢冷待,便只能让韶声找借口不接梅府的帖子。
    而韶声在家中的地位颇为微妙。
    她虽是柳大爷的嫡女,但因性情孤僻,总被盖在堂妹柳韶言的阴影之下,所以十分不得重视。
    她当然没资格,也没胆量违抗母亲的吩咐。
    可梅允慈却是她唯一能充作朋友的人。
    长此以往,韶声与梅允慈交际,都会支走仆婢,悄悄来去,行阳奉阴违之事。
    这些被支开的仆婢,都是在柳府呆了多年的人精,知道韶声在家中情形。
    因此,她们待韶声的态度,难免有些惫懒。能离开主家小姐自行活动,她们当然求之不得,反正这位小姐也管不了她们去做了什么。她们便可趁着这段时间,办些私事。
    “现在怎么办?人死了,你又不肯走,等下巷子里来人了,我们如何走得脱?”
    “我又不是不走,但人不是我撞死的,你怎么能凭空污蔑?”
    紫瑛和张大仍然在争吵,
    似乎将车里的小姐完全抛去了脑后。
    争吵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只是韶声自己听到有死人,也不敢再慢吞吞了。
    她怕见到死人,也怕突然有人经过,把他们逮个正着。她躲在车里不敢往外看,颤抖地扯住紫瑛的袖子:“紫瑛,现在怎么办?”
    死人从来都是很吓人的,她一个闺阁中的姑娘,怎么能看?
    要是路上突然来了人,要抓着她见官,怎么办?实在太晦气了。
    她怎么这么倒霉?怎么就摊上张大这个废物?他怎么不去死?
    韶声又怕又气。
    她却不敢骂出来。
    要是张大一气之下,不驾车了,把她留在此处,那可怎么办?
    “小姐,只需听我的,让张大快走。我们走了,只要没人说,谁知道我们撞着了人?”紫瑛专门将“没人说”三个字咬得极重,好似是专门说给车厢外的张大听的。
    “好,好……快走。”韶声攥着紫瑛袖子的力道,紧了又紧。
    “小姐都发话了,还愣着干嘛!”紫瑛催促。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张大却还不忘为自己辩驳:“小姐,我真没撞死人。”
    韶声不想理他。
    “啊——!有鬼!”韶声尖叫起来。她又往里间缩了缩,闭上眼睛,捂住自己的嘴。
    她怕得甚至不记得向紫瑛求助。
    是一只沾满血的手扒上了车窗。
    “可是……可是柳家的车驾?”
    有嘶哑的声音传来。说话的正是手的主人。
    “张大,张大!”这时,韶声倒想起了车夫张大,“快去看看!”
    “你干什么!”张大跳下马,看见是方才那个撞到车上的人,死人诈尸了?张大吓得往后大退了一步。
    等他镇定下来,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再定睛一看,那人奄奄一息,只吊着一口气,故而被误认为死人。
    既然是活人,张大就不怕了,一把扯开那人扒在车窗上的手,将人掼倒在地,举起拳头就要揍:“知道是柳府的车驾,还敢装神弄鬼,不长眼地冲撞?”
    “麻烦贵人,收下这信物,我家公子还在城南土地庙里……”那将死之人也不反抗,只是又颤颤巍巍地举起手,用尽浑身最后的力气,将一枚串着红绳的白玉坠子,往车厢里掷来。
    做完这一切,他便咽了气。
    那玉坠飞进车厢,正好落在韶声脚边。
    韶声见过它。
    它属于柳韶言的前未婚夫,罪臣齐之行的幼子齐朔。
    齐之行如日中天之时,齐朔也是京城中极富盛名的公子。
    自幼时便慧极,前年已中了举人。若今年参与春闱,必能在弱冠之前,便高中进士一甲。
    而他最为人称道的,不是家世和才学,却是色若春花的美貌。
    如玉树琼山,轩然霞举,是一等一的风流。
    便是有许多名头加身,他在同侪中风评仍然极好,待人从来都是温和有礼。绝不自矜。
    也不知是多少京中姑娘的梦中人。
    与柳韶言定亲时,也不知伤了多少姑娘的心。
    至于韶声,只跟着柳韶言见过他。
    但她却十分肯定,车厢里的玉坠,是齐朔曾经挂在脖子上的。
    这坠子本该是藏于衣领之下,韶声就是看见了,并且到现在还记着。
    其实韶声非常讨厌齐朔。
    原因之一,她讨厌柳韶言,所以恨乌及乌。
    原因之二,她讨厌看上去聪明的人。
    见到齐朔的第一眼,她便认定了,这人脸上好似糊了一层礼貌客气的假面,他便躲在这面具下面,冷眼嘲笑着别人。
    当时,是齐府小姐设下的赏青宴。
    齐朔照顾姊妹的面子,于席间略露了次脸,便离去了。
    柳韶言不知从何得知,她的未婚夫在园子里与友人闲聚,想与情郎相会,又怕人说闲话,便强拉着韶声一道。韶声虽讨厌柳韶言,明面上,却不敢违背她。无他,若是柳韶言回家告状,自己一定要吃挂落。
    齐朔的美貌在人群中尤其突出。
    他闲闲地坐在八角凉亭之中,墨发以白玉冠束起,白玉无一丝杂质,身着月白云锦的衫袍,银线制成的暗纹缀于其上,在日光下映出粼粼的波光。韶声远远望去,一眼便能注意到他如玉的脸庞,优美的唇线,挺直的鼻,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谈笑间,顾盼生辉,当真是锦绣堆里生出来的贵公子。
    柳韶言也看见了,她提起裙摆,小跑到齐朔身边,加入他们的谈话。而韶声则走到她身后,低着头,一直默默站着。
    无一人注意到她,除了齐朔。
    他专门遣来两名婢女,悄悄关照她:“齐少爷命我们来问一声,柳二姑娘可是呆得乏了?若是精神实在不济,可去旁边的厢房里歇息一二。等柳三姑娘好了,自会过去寻你的。”
    柳三姑娘就是柳韶言。她在家中行三。
    “好,好的。”韶声本来很惊喜,声音都有些微的颤抖。难得有人会想到她。
    等她听到婢女提到柳韶言,又一下子明白过来了,齐朔是为了周全柳韶言的面子,才在场面上帮着看顾她这个姐姐。
    这件事情,让她不知为何,每每想起,心中都感到不忿。
    再说回车厢里。
    “死了吗?”韶声突然发问。
    她指的是车厢外,那位掷出玉坠之人。
    张大正为自己打死了人而惶恐,听到车里的小姐问,立刻站起来辩解:“死、死了,但实在与小人无关啊!”
    “那就把他搬走,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葬了他。”
    “是、是。”
    “先藏在附近,先送我去城南,再回来处理。”韶声又说。
    “小姐,我们还是不要惹事,把人藏了就回府吧。免得叫巡城的人发现了,有嘴都说不清。”紫瑛劝。
    “张大,听我的。”韶声却不理她。
    “是、是,都听小姐的。”
    藏好尸体后,马车一路到了城南。
    张大找人问了路,真把韶声领到了那死人所说的土地庙前。
    紫瑛心里仍像做梦一样。
    小姐是怎么了?竟然真按着那死人说的去做了。
    城南是三教九流聚集之所,原本不是韶声该来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鼓起勇气,跨进那破破烂烂的土地庙,穿过借宿的乞儿,穿过他们臭气烘烘的铺盖,在泥塑的神像背后,找到了高烧不退的齐朔。
    “起来。”韶声照着他的腿,一脚踢过去。
    她用帕子掩住口鼻,另一只手提起裙摆,生怕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齐朔的身子一动不动。
    只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的意识不算清明,周身也狼狈不堪,已经与庙里其余乞儿没什么两样了。
    尽管境况落魄,他出色的容貌与清贵的气质,仍难以掩盖,隐隐将他与周遭一切分隔开来。
    正如金玉落入了泥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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