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夫人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接着慢悠悠的道:“那一次,只有阿绍一个人活着回来了,带着他父亲和两个兄长的灵枢。”
    “阿绍喜欢别人叫他小侯爷,虽然早就被圣上御笔亲批了世袭定远侯的爵位,可他似乎还是更喜欢之前的日子。”
    她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又低头喝了口茶,才对着白歌道:“他也是个命苦的,后来又被冠了个克妻的名声,身边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总是让人心疼,你说是不是?”
    白歌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只微微点了点头,实在搞不懂莫夫人怎么忽然和她说起这些。
    莫夫人也没在意她的回答,只是问道:“时雨说,你是来避难的,之前我一直不好多问,如今你可愿意说说你的事?”
    白歌捧着茶杯的手一僵,低头垂着眼眸没说话。
    莫夫人又道:“我知你有难处,过往也不会令人愉快,不过有些事情说出来其实比憋在心里好。”
    她看过来的神色温和:“小鸢真的很喜欢你,我想有些事你说出来,我也许能帮你。”
    白歌看着碧绿色的茶水,两片小小的翠绿色嫩芽在水面舒展着漂浮。
    她再此抬起头,嫩粉色的唇瓣张了张。
    浓郁金黄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气息散在屋子里,沿着窗投下的阴影,一段段的移动着。
    出门的时候,莫夫人在她身后,轻柔的道:“今天早上,那位裴公子托人递了信进来,他明天会来看你。”
    白歌的脚步一顿,侧脸回头看向她。
    莫夫人的笑容还是那样温和,那是一种难得的给人留□□面的善意。
    白歌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谢谢。”
    那些黑暗的,沉重的,让人不愿意的过往,也许真的可以如云烟一般,随着时间渐渐的散去吧。
    她看着带着些许红霞的夕阳这么想着。
    第二天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她在定远侯府后院的小亭子里见到了裴桓。
    见到他的一瞬间,白歌就明白了,过去的终究会过去,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裴桓的脸色苍白,眼下青中透着黑,一张脸瘦削的几乎脱了形,不过是半个月没有见,那个曾经清秀骄傲的少年宛如被人打断了脊梁,低垂着头,神色晦暗中透着阴霾。
    他站在白歌面前,有些干裂的嘴唇张了又阖,如此反复,却始终没有吐出半个字。
    白歌看着他不断张合的唇,然后有晶莹的液滴从他的脸颊上划下来。
    裴桓嘶哑的嗓音终于传出来:“对不起。”
    白歌其实大概能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先前走了一步,靠近了这个她从来都全心信赖的人,伸出手过去落在他的脸颊一侧。
    泪水滴在她的掌心,烫的她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就像眼前人那颗曾经烫的她想要掉眼泪的赤诚无比的心。
    裴桓的肩忽然抖了起来,他的声音更低了,哭腔怎么也止不住。
    “对不起,白歌,对不起——”
    “我说服不了母亲,我劝不住她——”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全身都在颤抖,泪水不断落下来,露出那种似乎压抑了许久许久,属于少年人的无力和脆弱,那种仿佛所有的骄傲和坚持都被打碎后,整个人都空掉,只剩些许残渣在痛苦哀嚎。
    白歌看着他,轻轻的将他抱在怀里,感受着他还并不算宽的肩膀,那是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青涩瘦削。
    她明白他的难过,再明白不过。
    那种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的无力感,无论怎么做都改变不了,最终只能放弃的绝望。
    也许他们本就是被命运捉弄的浮萍,在汹涌的河流中相遇,又分开,又相遇,最终还是分开。
    若是没有她,裴桓还应该是骄傲,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令人瞩目的淮安最好的少年郎。
    白歌抱着他,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愧疚和苦涩。
    “没关系的,子辰哥哥,没关系的。”
    在他说要娶她的时候,白歌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她没有把事情说破,她看着那个倔强执拗的裴桓,看着他捧着一颗赤诚滚烫的心说着最令人窝心的话,心底的自私最终被压了下来。
    心中有一个冰冷的声音提醒她。
    “你知道的,从他说要救你出去的那一刻,你就知道会给他带来什么,你明明知道。”
    “真是丑陋又自私啊。”
    “你明明知道,对他最好的方式,就是离他远远的。”
    是啊,真是自私的决定。
    她早就知道,她离开了谢尘,就会给裴桓一种虚妄的希望,而她心中未尝没有这一点希望。
    可命运给予的枷锁怎么会轻易就能摆脱,她付出的代价就是眼前这个少年同她一起被打的粉碎。
    裴桓近乎是趴在了白歌的肩上,他比白歌高出一头,却以一种逃避的姿势,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泪水浸透了白歌肩头的衣衫,烫的她心里阵阵的抽疼。
    “对不起,白歌,对不起——”
    “我不能没有母亲,对不起——”
    裴桓虚弱无力的道歉声,不断在耳边响起,带着他温热的眼泪一起,好像一把利剑穿刺着白歌的心。
    但白歌早就已经没有眼泪了。
    她只能紧紧搂住他,不断说着:“没关系的,子辰哥哥,什么都没关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很久,又似乎只是很短的时间,裴桓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他的声音只剩喃喃的气音。
    白歌用了点将他扶着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
    她像是对待一个跌倒后再无力站起的孩子一般,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裴桓的发顶。
    裴桓被她安慰着,也渐渐平静下来。
    不过他仍然紧紧的搂住她的腰,像是在从她身上汲取安慰,用暗哑的声音低声道:“昨日,母亲在家中悬梁了。”
    白歌抚摸着他发顶的手一顿,霎时间,只觉得浑身冰冷,那种寒意从胸口蔓延出来,一直到指尖。
    裴桓一直没有抬头,只是接着道:“母亲之前已经绝食了三日,昨日我去送参汤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救了下来,大夫说没有大碍。”
    白歌这才卸了那一口气,觉得身上缓过来些许。
    她干涩的说道:“没事就好。”
    裴桓的嗓音又有些颤抖起来:“我很害怕。”
    “我以为母亲要死了。”
    他的身体又抖了起来,却强撑着抬起头来,却又不敢真的去看白歌的眼睛,不敢与她对视。
    “我没办法娶你了,白歌,我真的没办法了,对不起。”
    白歌低着头看他,他的眼睛没有焦距的盯在不远处,里面全是血丝,瞳孔黑洞洞的,像是一口干涸的枯井。
    “子辰哥哥,没关系的,无论怎么样,我们都是彼此很重要的人啊,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不是吗?”
    她轻声说着:“我所受的苦难,不是因为你,子辰哥哥,放过自己。”
    裴桓在她的怀里低下头去,又有泪水滴在了凉亭中的青石地板上,氤出深色的一小片斑点。
    一直以来,自从他知道这件事开始,那种无力感就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做过很多努力,也挣扎过,但他从来没放弃过,以至于后来变成了一种执念,压抑在心头。
    宋时雨找到他之前,他曾想过隐忍蛰伏,总有一天能成长到有能力对抗那个人,直到宋时雨的到来,给了他这个机会。
    可母亲的态度那样决绝,他知道母亲无论是绝食,还是悬梁,都是做给他看,是在表明态度。
    但他不敢赌了,他认输了。
    现实再一次告诉他,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到,他只是一个在普通懦弱不过的人,他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强大,就算谢尘已经不是障碍,他依旧没法把这份责任背负起来。
    他甚至懦弱到,在说这些话时都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他听到白歌说,让他放过自己的时候,他心底竟然真的卸掉了一块石头一般,松了一口气。
    同时,另一种这几日一直盘旋心中又被压了下去的,隐秘污秽的想法重新滋生了出来。
    这令他更加认识到自己的懦弱和不堪,可却又情不自禁的想,也许呢,也许真的可以呢?
    他松开了一直搂住白歌的腰,双手攥紧成拳放在膝盖上。
    他秉住了呼吸,带着小心和希冀:“我们还有机会再一起吗?”
    这句话一出,白歌也松了手。
    这话的意思她听懂了,他想让她做妾,或者是外室。
    裴桓觉得那种冰冷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全身,他忍不住闭上眼,等待着白歌对他的宣判。
    他这样龌龊的,不堪的,懦弱的想法,便是她用最狠毒的语言来批判都不为过。
    身边有衣料窸窸窣窣的响声,裴桓以为白歌已经愤而离去,她也许根本不想和自己再说半句话。
    也对,他的这个行为和谢尘又有什么区别。
    裴桓紧紧握着拳头,短平的指甲都深深嵌进了肉里,这样恶心的自己,本也没有资格奢望什么了。
    忽然,拳头被一只温软柔软的手裹住。
    “子辰哥哥,你看着我。”
    耳边是温柔却坚定的声音,裴桓忽的睁开眼,却在对上她水润的眸子时,羞愧欲死。
    “对不起,对不起,白歌,我——”
    他只觉得自己刚刚是不是疯了,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来,脸色顿时煞白,说话的嘴唇也抖着。
    白歌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轻柔道:“别说对不起,子辰哥哥,错的不是你。”
    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又像含着极重的力道。
    “我们相识多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信你。”
    裴桓的泪又一次落下来,被白歌用袖口擦掉了。
    “可我们不能在一起了,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伯母的错。”
    她说的很慢,也很有耐心,好像在教导宽慰一个孩子,她想将这两年经历所有的感悟都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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