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缜看着裴桓脸色发白, 怔在那里不说话,不由轻叹了一声。
    “裴公子,我大概能猜到你与这位戚姑娘的情深义重, 可我也想劝你一句,如果戚姑娘的父母觉得这事并无报官的必要,那你就是去金銮殿上告御状也是没用的。”
    “这天底下被父母卖为奴婢的女子何其多,她们难不成都是自愿卖身的么, 可你又能说那些将她们买回去为婢为妾的人都是强占民女不成?”
    袁缜将那张状纸递过来, 摇摇头:“你还年轻, 涉世未深, 要知道有些事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这位戚姑娘的事我建议你还是放一放吧。”
    裴桓脸色青白,身子都在颤抖,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袁缜的话不同于刘学士那样只对他灌输谢尘是怎样的权势滔天,与其为敌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而袁缜则是很简单的告诉他, 只要白歌的父母不出面,他做的任何努力就都不会有结果。
    刘学士的话只会让裴桓更加的愤怒不甘,想要去抗争。
    可袁缜的话不多, 也并未以权势压人,他客观理性好似不夹杂半点情绪, 却是让裴桓陷入了绝望中, 就仿佛于黑暗中行舟,被打掉了最后一盏灯火, 彻底见不到希望。
    因为他已经明白, 袁缜说的事实。
    裴桓踉踉跄跄的出了大理寺, 走了许久, 终于来到戚国公府门前。
    他脸色十分难看, 走上前去“咣咣咣”的用铜环敲响了国公府的大门。
    很快门被打开一个缝隙,一个门房探出头来道:“谁啊?”
    裴桓手臂拄着门,语气强硬拔高道:“我是新科进士裴桓,让我见戚三爷。”
    那门房显然是早就得了吩咐,一听他的名字就立刻警惕起来,一边关门,一边皱起眉恶声恶气的道:“什么裴桓,没听过,赶紧滚!”
    裴桓一见这门房的态度,便明白了,戚家人根本不想见他,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们这样的态度,对白歌的事一定是默许的。
    袁缜竟然一语成谶。
    其实裴桓心中隐约也是有感觉的,毕竟谢尘并非是从大道上将白歌抢回去的,他和戚国公府是姻亲,是白歌的姐夫,这样的关系,若不是戚国公府默许,怎么可能发生!
    可他到底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
    这一刻,他犹如被烈火焚心,痛的他几乎要吼出声来。
    他难以想象,白歌在这样被亲人背弃,被迫委身给自己姐夫的处境下,到底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就是在这样的痛苦中,她却不敢向自己求助,只是盼着能不拖累他。
    裴桓只觉脑中犹有轰鸣声响起,他猛地肩膀一发力,竟将那本要被合拢的大门,生生撞开。
    那门房没想到这么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公子竟然有这么大力气,被他撞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
    “哎呦,快来人啊!有人硬闯国公府啦,快把他打出去!”
    门房抬头一看,这面容清秀身材瘦削的公子此时脸色涨红,眼神仿佛要噬人一般,从大门进来径直往里冲,顿时吓了一跳,慌忙叫着。
    很快,几个国公府的护卫出现,将裴桓团团围住,任他怎么挣扎,也只能是被护卫推搡着赶出了国公府的大门。
    裴桓离开了戚国公府的时候很狼狈,他头发散乱,蓝色长衫褶皱着,上面还沾着些灰尘。
    他茫然的走过繁华的街巷,脑中画面不断闪过。
    七夕夜晚璀璨的灯火下,少女带上手镯时比烟花更明亮的笑容。
    她将手镯摔在地上时的冰冷决绝。
    谢尘落在少女腰间的手和他充满深意的笑。
    以及袁缜平静中透着一丝悲悯的神情,说出那句“就是去金銮殿上告御状也是没用的。”
    痛彻心扉之时,裴桓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弱小无力。
    寒窗苦读多年,自以为修了一身本事,幻想着可以治国安邦,可到头来呢,却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岂不就是个废物。
    突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本店新出了醉仙酿,后劲儿可足,客官可要进来尝尝?”
    他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到了一家酒馆前,刚刚是店小二在招揽客人。
    裴桓僵硬的转过头去,声音嘶哑:“什么?”
    酒馆刚刚开门营业,小二本来见他形貌不俗,才有心搭话招揽声音,可此时却瞧见他脸色吓人的很,忍不住退后半步。
    “本,本店出了新酒,后劲儿大的那种,您要尝吗?”
    裴桓没有说话,只是木然的走进了酒馆。
    一个时辰后,他脸色通红的拎着一个酒坛子出来。
    “今朝有酒今朝醉——”
    “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踉跄的走着,往嘴中灌了口酒,酒液顿时倾洒到他的衣衫前襟上,周围行人见他这副样子连忙躲得他远远的。
    裴桓迷迷糊糊的往前走,直到路过一座桥,被桥上台阶绊倒,才顺势坐在台阶上,正要举起酒坛再喝一口。
    他眼前是静谧的湖面。
    盛夏里闷热的没有一丝风,湖面无波无澜,安宁又深不见底,仿佛躲在那片深邃宁静的黑暗里,便能给人以抚慰和解脱。
    裴桓看着那湖水,酒坛愣愣举到嘴边,却没有喝。
    “哗啦”一声脆响,酒坛落在地上,碎成数片,酒液沿着石阶流下去,浓香的酒气散开。
    “啪嗒”,有一滴泪水落在酒液里,溅起轻微的水花。
    裴桓站起身,朝那湖面行过去。
    ·
    自江西传回那封禀告盗匪和昌王有关的密报,谢尘这几日就一直忙个不停,便连吏部的事情都没怎么顾得上了。
    将该处理的,该吩咐的,该联系的都一并处理完,谢尘终于得了空,跑了一趟自己的吏部衙门。
    身为吏部左侍郎,他在吏部自是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堂屋用作办公的。
    刚一进门,便听见一个略有些戏谑的熟悉声音:“这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谢大人么,可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谢尘眼眸一扫,只见袁缜正坐在堂中,手捧着一盏茶盯着他看。
    他顿时莞尔,随口吩咐跟在身后的吏员先出去。
    走到袁缜身边坐下,随手给自己倒了一盏,闻了闻,挑眉道:“你倒是不客气,自己就挑了我这最好的茶。”
    袁缜瞥他一眼,哼了一声:“我今儿可是帮你摆平了个不小的麻烦,喝你点茶算什么?”
    谢尘闻言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有话赶紧说。
    袁缜将自己重新誊抄了一遍的状纸从袖中取了出来,递给谢尘道:“今儿一大早,就有人上我大理寺来状告某人了。”
    谢尘接过状纸扫了一眼,顿时皱眉:“裴桓?”
    袁缜品了口茶,“嗯”了一声。
    谢尘将状纸合起放到一边,垂眸轻嗤一声:“愣头青。”
    袁缜看着那状纸,略带叹息道:“你别说,那年轻人瞧着文文弱弱的,骨子里倒是有些未冷的血在,不似现在官场上这些人,一个个的满腹诡计,蛇蝎心肠,心狠手辣,辣手摧花——”
    谢尘听他越说越离谱,略抬了抬眼皮,冷淡道:“有话就说,用不着拐弯抹角刺我。”
    袁缜这才正色道:“我没旁的意思,不论是你和戚家当年那些破事,还是前一阵江西的事我都清楚,你的选择我也理解,现下,我只问你一条。”
    谢尘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问。”
    袁缜盯着他的脸,问道:“那姑娘和裴桓之前有情的事,你知不知道?”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够清楚,补了一句:“我是说你再当初定下这个计策的时候,知不知道?”
    谢尘转着手顿住,脸色微冷没答。
    袁缜随即皱起眉,他与谢尘知交甚深,谢尘这样的态度他便已清楚了。
    “谢妄之,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在我看来你不是这样的人!”
    袁缜此时是动了些怒的,他与谢尘关系好不假,但他一直认为两人是君子之交,谢尘固然有时手段毒辣心思诡诈,可在袁缜看来他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让朝廷更好,让黎民百姓过得更好。
    他觉得谢尘与他是有相同的志向的,那便是希望能靠着他们的努力能够让这个国家,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他犹记得两人当年金榜题名,酒酣之时曾畅想过的未来,那时少年的壮志豪情,言犹在耳。
    谢尘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袁缜清楚他的性子,轻易不会为人言语所动,索性就把想说的全说了。
    “你还记得当初你被戚家所迫必须要娶戚白玉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么?”
    “你还记得,你看见云莺尸体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么?”
    “你还记得,在你大哥目前发过的誓吗?”
    “你曾经是怎么过来的,被人以权势相迫的滋味有绝望不堪,你心里明明最清楚不过,为什么如今还要将这种痛苦强加于旁人!”
    袁缜一连串的质问,让谢尘终于是略微变了神情。
    自他掌权以来,再没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便是连皇上对他都带着两份亲近。
    而袁缜这个见证过他所有不堪的人,此时却将他的伤疤血淋淋的揭开来,指责他怎么能将它们忘了呢。
    “哗啦——”一声,瓷器碎裂声清脆的响在堂屋中。
    谢尘将桌几上的茶盏挥到地上。
    他的脸色冷的仿佛能凝结出寒霜。
    “袁正清,你管的是不是有些太宽了!”
    袁缜站起身,神情亦是冰凉。
    “妄之,我今日见那裴桓,不知怎的竟想起你当年,看着云莺的尸体时的样子。”
    “当时我们都想要抓到当年害死云莺的人,即便我们都清楚是谁指使的,可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无用。””
    “你当时说,有朝一日,你一定会为她讨个公道。”
    “我一直记着。”
    “可如今呢,谢妄之,你那颗想要公道的心去哪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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