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之猜对了。
    邵仕强真的有一道属于他的光。
    在她主动提起没有办法和他结婚,要和他解除婚约,并且把那只装着金色婚戒的红色方盒还给他之后,邵仕强主动和她提起了他的光。
    他说,对方是他十六年前在t大念法研所时,在一堂鑑识会计的选修课上认识的会研所学生。两人同年,个性也合拍,兴趣又刚好都是登山,很快就成了朋友。每逢週末,两人就相约去爬山,认识一年后确认了彼此的心意,然后一路交往至今。
    他说还,对方目前在知名的外商会计事务所担任合伙会计师,年收入是他这个主任检察官的好几倍。
    而且,对方是个男人。
    邵仕强交往多年的伴侣,是个男人。
    顾怀之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邵仕强从不曾和任何女性传过緋闻,也始终恰如其分地与身边的女性友人保持适当距离。
    他根本不喜欢女人。
    「老实说,我对你感到很抱歉。」邵仕强苦笑,眼底全是歉疚。「我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们花了很多心力栽培我,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所以接受他们所有安排。」
    「我其实也清楚,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也知道每一次碰面必须迎合双方家长的期待刻意对你好,让你很不自在,甚至每个月固定约你出来吃顿饭,佔用你的时间,也造成你的困扰,这些我真的都很抱歉。」
    顾怀之没有想到邵仕强会和她说这些话。
    或者说,她根本没有预料到今晚这场谈话会演变成这样。
    她没有想过邵仕强会有个交往多年的男友,也没有想过他会主动向她坦白,更没有想过他心里竟然对她感到抱歉。
    「你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
    她和邵仕强在今天以前每一次名义上的约会,客套寒暄过后,话题从不离公事。
    他们之间能讨论的也只有公事。
    他们从来不过问彼此的生活,不关心对方的一切,连朋友也谈不上。可今天,他却毫无保留地向她说出了藏在心里多年,无人知晓的秘密。
    「因为我承诺过子维,如果四十岁的时候,我们都还没被这世界逼着走入所谓正常的婚姻制度,我就会带他去美国结婚。」他说,「上个月五号是他四十岁生日。」
    而下週一,是他四十岁生日。
    邵仕强很清楚,父母之所以为他举办的这场生日宴,又坚持要他携伴出席,为了是什么,他们想要在眾多亲友面前正式宣布,他即将与同样出身名门的女人结为连理,共组世人眼里美好称羡的家庭。
    他们希望他们的儿子连在婚姻上都是毫无疑问的人生胜利组。
    「怀之,我能叫你怀之吗?」
    「嗯。」
    儘管有些不习惯,但顾怀之没有拒绝。
    她知道,邵仕强忍受孤独太久了。
    他们明明不是朋友,她却成了他少数能倾吐的对象,该有多讽刺?
    这个处处充满规矩礼法的世界,太过讽刺了。
    「怀之,我知道我这么说有些懦弱,你可能也会觉得我是在推卸责任,但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开口。这一年来,我一直在等你开口拒绝这门婚事。」
    「我太害怕了,害怕即使我们双方都不愿意,却只有我一个人想反抗,害怕我的反抗不只会伤害到我的父母,也可能伤害到无辜的你,但我从来就不想伤害任何人。」
    「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听从父母的安排,走他们希望我走的路,活成他们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模样,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反抗。即使他们希望我和你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甚至要我们订婚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过。」
    「但当我发现,子维表面上说不介意我和你订婚,实际上却害怕我真的和你结婚,害怕我最后会丢下他,害怕到主动和我提了分手,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顺从伤害了他。」
    「他不是没有压力的,他的家人也总是要他去相亲,给他介绍对象。可这十几年来,每一个在长辈安排下和他吃过饭的女人,他都当面拒绝了对方,也从不避讳告诉她们,他有一个交往多年的男友。他是那么勇敢的一个人,从来不畏惧外界的眼光,却因为我的懦弱受伤了。」
    「我是父母眼中完美的儿子,我拥有人人称羡的完美人生,但实际上,我却是个连自己爱的人都保护不了,甚至还反过来伤害他的懦夫。」
    男人眼里有泪,眸光自责而痛苦,悔恨不已。
    「你知道吗?每一次我约你去的餐厅,都是子维推荐的,他总是要我好好招待你,要我对你好一些,说人家好好一个女孩子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的,我就是不喜欢也不能表现出来。他对你始终没有敌意,也始终谅解我们在父母的压力下不得不频繁接触的无奈。」
    「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却亲手伤了他??」
    顾怀之也想哭了。
    邵仕强的男友是如此体贴的一个人,连一个素未谋面,名义上还是他情敌的女人,他都无私关怀着,像他这样即使在光亮之外才能相爱,却依旧坚定勇敢还善解人意的人,太让人心疼了。
    像他这样的人,太让人心疼了。
    顾怀之忍住哽咽,缓声开口,「邵检,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可以配合你。」
    邵仕强抬手掩去泪,很快整理好了情绪。
    「解除婚约这事,责任就由我来担吧。我会和父母们说是我主动和你提了分手,他们如果问起原因,你就让他们都来问我,让我来处理就好。」
    这十五年来,他的男人为他勇敢了无数次。
    现在,轮到他了勇敢一次了。
    「现在,婚约双方当事人对与解除婚约的意思表示合致,婚约正式解除了。」邵仕强自座位上起身,朝面前的女人伸出了象徵友谊的手。「谢谢你,怀之。」
    顾怀之也起身,轻轻握上他的手,「我也谢谢你,邵检。」
    两人同时松手,才正要入座,男人的手机却响了。
    来电显示是李子维。
    「週日的生日宴,为了避免纷扰,你就别出席了,我来处理就好。」邵仕强匆忙拿起手机和大衣,「子维还在等我吃晚饭,我先走了。」
    「邵检慢走。」顾怀之勾起笑,轻声和他道别。
    「是朋友的话就别喊我邵检了。」邵仕强笑了笑,接起电话,頷首与她告辞后就转身离开。
    看着那急忙离去的背影,顾怀之心下一阵感动,同时也为今晚的结局感到庆幸。
    急切往心爱之人所在之处不顾一切地狂奔,有时会歷经无数的蜿蜒迭宕,有时需要无尽的勇气和坚定,有时会耗尽漫漫时光却一无所获,可无论路途再怎么遥远,无论过程再怎么崎嶇,在披荆斩棘走上山巔尽处之后,等待着的就是属于每个人世界里浩荡无边的温柔。
    在曲折尽头等待着的,是属于每个人世界里,独一无二的光。
    顾怀之拿出手机,传了封讯息过去。
    顾怀之:周奐,我可以过去找你吗?
    送出之后,她想了想,又把讯息收回,改传了另一句话。
    顾怀之:周奐,我要过去找你了。
    周奐说过,不论她想做什么,就直接去做就好,不必问他可不可以或好不好。
    所以从现在开始,她要去找他了。
    她想去找他,就过去找他,不需要再得到谁的许可,不需要再顾忌谁的眼光,只要她顾怀之想要,她随时都能去找他。
    她要去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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