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怀之第一次听见有那么一个人对她说,关于两人之间相处的方式、关係的分合、紧密的程度,关于两人之间所有的一切,都由她自己决定。
    做任何决定的时候,她不需要顾虑他的情绪、他的想法、他的心情、他的立场。
    「你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不需要问我能不能、行不行、好不好,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满足你。」
    任何有关他的一切,她都不需要在做决定时纳入考量。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是你自己。」
    这也是她第一次听见周奐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第一次得到能随心所欲的许可,更是她第一次在男人如西塞长城外漫天荒凉的萧瑟里,听出了除了温度之外,用以计算一个人有多温柔的单位。
    对周奐而言,一句话的长度,就是度量温柔的标准。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中还是那片沉暗的夜色,夜色尽处有着几点碎光,彷彿凉州关外的旧时月色,从此流放边塞的离人有了归乡。
    当他们之间不是赤裸激情的时候,他眼里始终是一片苍凉,可是这一刻,她却不再像初见时因为惧于霜冻而本能走避,反而有了想探究那片苍凉成因的渴望。
    她想看清他眼里那场遥无终期的大雪,想投身风暴的中心去感受他世界的寒凛,想替他拨开眼底那沉厚的积雪,让他看看冰雪消融之后,天边晴光带给大地的温暖。
    周奐带给了她平生从未有过的温柔,而她也想报以他世界里不曾出现过的温暖。
    周奐最后留下来和她一起吃早餐。
    顾怀之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他买来的烧饼和热豆浆,至于她原先匆匆买来的可颂和刚才泡的咖啡,则成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今日的早餐。
    法学院配给每位教授的研究室虽然不大,但稍加陈设安排,还能有不错的办公环境。由于时常会有指导学生来研究室里找她讨论问题,顾怀之在里头摆了两张小沙发和一张玻璃圆桌,以便与人会谈时有个舒适的空间。
    然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连坐在沙发上吃早餐的时候都还挺直着腰桿。
    仔细回想,周奐每一次牵着她走的时候,背影也是这般,每个步伐都踏得沉静温雅,像极了从小接受完整贵族礼仪教育的绅士,无论何时何地,永远从容,一丝不苟。
    甚至连欢爱之际,无论下身如何纠缠,他依然是那个模样。
    他就像是寒冰与烈火的结合,看似矛盾互斥,却建构出能共存的乖张平衡。
    一身翩然文雅,却在暗夜的霓虹里以调酒为业,一身寒霜凛然,却能出口煽情露骨的催情耳语,眼底分明是一片漫天飞雪,却用一双温暖的手,带她走入了半是天堂半是地狱的秘界。
    他分明是那么冷漠的一个人,却愿意用着他独有的方式待她温柔。
    她也想对他好一些。
    「周奐,你昨晚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
    听闻,男人稍稍抬眸,左手执着黑色陶杯恰巧凑在唇边,镜片下的眸眼尾微扬,光是看这一眼,都格外勾人心弦。
    他就是个妖。
    顾怀之被看得耳热,微微别开了眼。
    周奐抿了口咖啡,初嚐的醇厚与苦涩蔓延,心中没有任何评语,「和平时差不多。」
    thanato的营业时间到凌晨三点,收店打烊大约要花上四十分鐘的时间,返家的路程加上盥洗的时间约莫二十分鐘左右,也就是说,他每日就寝的时间都晚于凌晨四点。
    通常他上午都会去学校里听课。
    有课的时候,他会在六点半起床,先至学校的运动场晨跑三十分鐘,接着再去健身房进行半个小时的重量训练,结束后返家沐浴更衣,然后再去巷口的便利商店买早餐,在八点半左右进教室,因为提早半小时就能成功抢占后门角落最不显眼的位置。
    从二十一岁至今九年多的时间,他每天都不会睡超过三个小时。
    过去的他,为了生存、为了下一餐的着落,是没有时间休息的。而现在的他,为了填补过去为了生存而错过的那些平凡,根本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休息上头。
    这个社会从不给他这种出身晦暗的人任何一丁点喘息的机会。
    像他这样的人,只要活着,就没有资格休息。
    男人的答案显然出乎她意料,顾怀之一怔,连忙追问:「你昨晚不是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吗?」就这点时间,怎么会和平时一样?
    就是她为了研究计画或论文研讨而极度忙碌的时期,即使挑灯夜战,每天也还是至少要让自己睡上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否则身体根本负荷不了一整日的活动。
    在她的认知里,周奐这样的睡眠时间不该是一种习惯。
    「嗯。」男人低应,垂眸看了一眼錶,已经八点半了。「你忙,我先去教室。」
    慢半拍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顾怀之连忙起身,「等一下!」
    男人回头看她。
    「你??你怎么又要到我的课堂上?」
    女人的眼神慌乱,口吻慌张,看着都像被欺负了。周奐是爱极了她这模样,却也没忘自己说过什么,他会满足她想要的一切,包括不想见他。
    「你不想要,我就不去。」
    这席不超过十个字的话,只有如初的寒凉。
    顾怀之误以为他生气了,眼睫轻颤,立刻绕过桌案来到他面前,伸手拉住了他。
    「周奐,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她低着头,用着过去早已习惯的低微,说着早已习惯的道歉。
    周奐蹙眉,眸光略沉,不满她擅自认错。
    「我没有生气。」他反手牵住她,「顾怀之,不想看到我的时候,就说不想看到我,不需要跟我道歉。你没有做错事,所以不要道歉。」
    手心渐热,顾怀之微微一颤,心下似有暖流瀲渺。
    「我没有不想看到你??」
    男人垂眸与她相望,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就是静静等候她说。
    顾怀之看着他,犹豫许久,才终于说出口,「??我只是怕被人发现。」
    她终于说出口了,把心里那些拋不去的顾忌,那些本质上对他而言不公平的顾虑,在他面前,全说出口了。
    在她的认知里,周奐是她的地下情人,檯面上,她依然是邵仕强的未婚妻。
    她以为周奐会生气。
    在听见她如此卑鄙的心态以后,她原以为他会生气的,可是他没有。
    他不但没有,还反过来迁就她,「你如果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係,以后除非你主动找我,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活,如果不小心碰见了,我也会当作不认识你。」
    她发现,周奐和她说话的字数突然变得好多。
    「以后和我说话的时候,都要像现在一样,把心里想说的话直接说出来,知道吗?」
    他的温柔突然变得好多。
    「顾怀之,知道吗?」
    「??知道了。」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在看清那些包围着她的担虑之后,没有责备,没有质疑,而是用更长的字句梳理她的不安。
    他的声音依旧是没有温度的,可现在的她知道他有多温柔了。
    现在的她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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