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修斯在人生的中途开始谈恋爱。
    “你在想什么?”他坐在床上,少女从背后揽着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越过他去看一份文件。
    “拥有领地的先生们产生了纷争。”皇帝说,“虽然许多领地被回收的差不多了。”
    “哦……”少女点点头,但显然什么都没听进去。
    库修斯叹了一口气,他能看到女孩环绕他腰的手。立于他对面的镜子却倒映出的是一片空虚。
    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他和幽灵陷入了一段荒唐的恋情。
    “库修斯……如果你看到这个“我”的话,我应该已经死了。”这个附魔道具是什么不重要,他压根就记不起来,但最重要的是它一打开,一缕白烟就漂浮出来,“我怕自己会离开的太仓促,来不及道别。”
    渐渐勾勒出一副女孩子的样貌,活灵活现。库修斯愣了一下,那张脸是那么年代久远又陌生。他以为自己早忘了,如今重见天日,像是尘封的地下室里推开门,泛起的灰尘味都是熟悉的。
    刚刚新婚后的薇拉。她没有他记忆中那么美艳,更没有记忆中那么苍白。她看起来面颊圆润,还挺可爱的。
    “我一直很担心你。”少女说,“……库修斯想要的东西得到了吗?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利,得到万众瞩目的英名。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会再有人忽视你,也不会有人伤害你……和你爱的人。”
    库修斯缄默的看着这个穿越时空的幽灵,他知道自己应该把魔法道具劈毁。但他停不下来,他注视着那张现在看来,过于年轻娇憨的脸庞。
    她稚嫩的开口,所说的每句话他都想反驳,然而最终他只是双唇颤了颤说道:“我没有爱的人在身边了。”
    但少女恍若未闻,她其实并不是薇拉……
    她只是……
    “我做这个的时候,是我们新婚的第五天。你一大早匆匆忙忙去游说德米邻地,让他们接纳精灵商人。你好着急啊……然后就去靶场和骑士练剑,最后去寻了林中贤者,接下了为难的任务。说是蜜月期,也只有我一个人在过嘛。”薇拉细细碎碎的抱怨,眉目生动。
    “……”库修斯想说自己不记得那么狼狈又脆弱的时候了。但他转念一想,何必呢?这儿说到底也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旧日的幽灵和仓惶孤独的王。
    “晚上回来吃饭的时候还笑笑的,一进房间脸就臭了。你看起来又恼又累,躺在我怀里大骂那个伯爵。”薇拉微微嘟唇,“所以我就很担心啊。你这样子郁结于心变态了怎么办?”
    “……哼。”库修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但却笑开了。眼底的坚冰像融化了。他记得那时候,和诸位周旋一天后只想回去抱薇拉和她说话,那个女巫是属于他的,全然为他着想的,因为爱。
    彼时的少年又傲慢又自大,以为自己看透了人间真情。对爱啊之类受情绪影响的东西无比不屑,他认为那是脆弱无能的表现。
    “至亲兄弟尚且相残,夫妻爱人彼此反目。这人间事向来如此,王室尤其如此。”他早早就见识了太多,甚至没什么特例。他不相信任何人,爱是盲目愚蠢,甚至脆弱的东西。
    一切都可以是棋盘上的筹码。
    在平和的情况下,只需要一点特殊对待,一点纵容,一点威慑。就能得到天真女巫的爱意……甚至驱赶她身边的其他人,让她的世界中只有自己。
    从这方面来说,任何人在天生且已经得到锻炼的政治生物前都是愚蠢的。
    不只是她,包括他那些三言两语便被挑拨的骑士团和贵族们。所谓的人间英杰,全是权欲极盛下的意气之争。
    人性如此。
    但薇拉柔软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其实挺怕你不择手段连自己都毁掉的。就想着如果我死了,就再陪你一段时间。”
    少女走过来。柔软的手摸索男人的脸颊。库修斯在物理意义上并没有感受到她,但在脑海中却切实感受到了她的存在,薇拉留下的魔法意识触碰他的意识,仿若多年前。
    这段穿越时空的一缕飘摇意识,是薇拉给予爱人的最后礼物。
    她只属于库修斯,会与他聊天,会回应他,会给他建议。但她不会对除了库修斯以外的外界事物做出回应,她只是存在于库修斯的世界里。
    当年的薇拉不懂的事,这个“薇拉”也不会懂。当年的薇拉爱恨什么,这个“薇拉”就爱恨什么。但反过来亦然,她会薇拉当年会的东西,会像对少年时期的库修斯一样对待如今的塔阿修皇帝。
    阿若送给库修斯一个多少年前的幻影。
    “这是个很好的世界,我们做到了。”薇拉自然而然的坐在男人怀里问。他们一起看窗外的云与鳥,皇都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起码在皇城,不再有占据大片领地的脱产贵族。也不再有贫民窟。
    不过这副美景得库修斯讲给她听,她才会做出反应。
    “我们做到了……”库修斯抱她时略显局促。他很多年没抱过女人,像抱一只猫,他害怕自己动作不对,这个空气做成的女人便消失了。
    其实他是想把这“礼物”收起来,但不自觉的开口聊了几句。一聊便是许久,再说两句话又没关系,一贯有自控力的皇帝这么想。
    “我是怎么死的呢?”少女开口,语气像谈论天气一样轻松,“是很戏剧化吗?”她用昔年那种特有的活泼道。
    “是在谈判桌上英勇就义?还是为了在铁蹄之下救小姑娘?”
    “还是得了病,然后凄美苍白的倒在床上,我们的孩子给我送花,你握着我的手哭泣?”薇拉的眼眶红了红,她把自己感动到了。
    孩子……库修斯闻言,那颗早就无坚不摧的心抖了抖。如果有个孩子……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薇拉不太高兴,仰头想戳他下巴。但一滴泪从空中坠落,一闪而逝,像个错觉。不再年轻的皇帝没什么表情的望着女孩。
    “……很伤心吗?”这个薇拉体贴的说,“那就不回忆了。你总得走出去吧。”
    “……战死。”
    “嗯?”
    “你是战死的。”皇帝重复了一遍。
    “!”薇拉瞪圆媚眼,“是一下子就死了吗?不会很痛苦吧?”
    库修斯哑口无言。他知道薇拉是被烧死的。他听说她还活着的时候,拼了命赶到后也晚了。他一个人御骑千里,脱营而走,极不理智。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士兵和子民这个群体不负责。
    最终只看到灰烬飞舞。
    清扫尸体的时候还搜出几个传送符和魔法道具来。她能逃得脱龙爪,又怎么避不开人类的拘束。
    为什么不逃呢?
    “她太累了吧。”薇薇安那时候也已经嫁做人妇又成了寡妇,很多年不曾和他说话,他们兄妹站在落日的余晖下,疏远的像是陌生人。
    其实库修斯什么也没问出口。
    “她太累了吧。”在离去之前,薇薇安又说了一句。
    ……
    “你不喜欢吃这种点心?”薇拉坐在他的桌子上陪他办公。
    “你做的比较好。”库修斯惬意的说,仿佛回到了当年。他开始期待回自己的屋子,和女孩絮絮叨叨的说自己的经历。
    大部分时间她会聊天闲谈,就像薇拉真的在这儿一样。
    “那些余孽又跳出来了,不过他们掀不起风浪。”库修斯志得意满,“我现在收拾他们十分容易,不需要再做任何牺牲……”
    说到这儿,库修斯突然顿了顿。他看到面前的女孩静静坐着朝他微笑,因为她不知道余孽是谁。也不清楚该怎么收拾。所以她微笑。
    薇拉,薇拉,不是这样的……
    薇拉会问他为什么?余孽是谁?薇拉会说出特立独行的话,会提出不同的见解……
    薇拉死了。
    库修斯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站起来,想关掉这个附魔道具,就像驱赶走旧日的阴云。这只不过是个魔导幻觉,做得再精致,接触不良后就会展现呆板。
    就在他的手搭上剑,想要碎掉那个八音盒时。
    少女又开口了:“如果你想吃我做过的那种点心,我可以教你。”
    库修斯的动作停下了。他丢下了剑,那把神圣重剑落在地上,孤寂无比。然后他握指成拳,男人在桌子上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最后转过身说:“好。”
    “揉面的时候要重,不然吃起来口感不对。”
    “要少加糖。加点干果进去。”
    “注意火,火!”
    库修斯一个人在少女的指挥下忙的团团转,他不是被撩到眉毛就是被擦灰衣服。但他倒挺开心的:“我学起来肯定比你快。”他眉飞色舞。
    薇拉翻白眼:“你倒是尝尝看再说这话。库修斯你简直是厨艺白痴。”
    “不可能。”库修斯说,“我给骑士团烤过肉,他们都说好。”
    库修斯一边从那个半焦的面包上撕下一片来送到嘴里,嚼了嚼后脸上僵住了:“……还不错,挺好的,我蛮有天赋的。”
    薇拉一眼就识破了他。在旁边笑得打颠,他瞪了放肆的女人一眼。
    但转头就一起笑起来,他伸手想把她搂在怀里,然而下一秒就捞空了。
    “陛……陛下?”偏灰暗的厨房里被突如其来的灯火打亮,夜间来巡视某个厨房的仆人拿着钥匙,手足无措的注视着孤身一人,有些狼狈的皇帝。
    “……”库修斯瞬间如坠冰窖。他侧眼就能望见女孩站在手侧,但除此之外没人看得见她。
    他再度清醒的认识道,自己是一个人站在这儿,读了一封信,无论多么投入,那也都是过去的了。
    库修斯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任何事,他的笑意在脸上收敛。随后转头走了,手中捏着一个古旧的八音盒。在长而幽深的走廊里,一步一步踏出回响。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拖出极长的一条黑影,仿佛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口。
    作者的话:库修斯打从一开始就是绝世老阴比,而且他吧……唉,这个人吧……
    其实他俩打从头挺好的,是那种老夫老妻的好。他和她很多话都说,给她送很精心的礼物,两个人很亲密。
    他身边既没有其他贵族少女动摇薇拉的位置,也从不春风一度。
    薇拉后来当然会觉得这样两个人是相爱的,最开始不相爱。以后也在逐渐相爱啊。所以突然蹦出来的牧师让一直情感上比较平顺的她,基本上崩溃了,对于她来说,这甚至不合理。
    她都不觉得库修斯爱牧师,但是种种表现,又证明了库修斯好像爱牧师,因为诗歌里在赞颂,人人都那么说,库修斯做得又特别戏剧浪漫。
    她才开始怀疑,而不是完全相信自己的直觉。薇拉毕竟是个土著,她自己没怎么谈过恋爱,甚至不了解男人。她一直在当的就是库修斯的妻子,她甚至都不太清楚其他男女的相处模式,只以为要么做亲密夫妻,要么一拍两散爱玩啥玩啥(女巫传统艺能)。
    而且预言梦也不是她的一生,是命运的启示,未来最可能的流向。她感受到那种身临其境蚀骨的疼后才想避开。但其实她本身还没经历过极致的残酷。
    传奇故事最有意思的是,有些英雄造时势,但时势也会造英雄。里面本该有很多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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