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太太出自锦乡侯府,榜下捉婿嫁给了当年的探花郎,样样儿妥帖,惟有一桩事儿不如意便是膝下并无一子半女,只有个养在跟前认作嫡子的苏枚现,如今苏阁老退居,苏枚现真正儿入了阁,是阁臣最年轻之人,先前称一声小阁老乃是因着其父之故,如今真正得称上一声“阁老”。
    梁氏瞧着被奉承着的苏老太太,既是羡慕,又有一丝不屑,羡慕的是苏老太太先前是阁老之妻,如今又是阁老之母,这等福气便是拍马也及不上;不屑的是苏老太太也就外头看着体面,内里一丝体面全无,不得苏阁老欢喜,膝下又无嫡亲的子女,便是养在跟前的苏三郎入了阁又如何,也不是她亲子,不过养在跟前,占了个嫡母的名份罢了。
    她心里是这么想,面上可不是这么回事,还朝曾元娘并顾妙儿使了个眼色,“喏,你们没出过门,也未见过世面,今儿这场面够大,也别着慌,瞧瞧,那便是今儿个的主家苏老太太,都仔细着看好了,夫婿同儿子能干便是这般风光。”
    曾元娘是艳羡万分,她母亲虽是英国公府出身,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也稍沾了点国公府的光,可国公府鞭长莫及,总不能样样儿都顾及得到,且大舅舅心性难以捉摸,她便是想到大舅舅跟前装个乖样也难碰到大舅舅——
    至于那位二舅舅,她眼里掠过一丝厌恶,到真真是个荤素不忌之人,连她这个外甥女也想染指,梁氏明知这事儿,还当不知,叫她好生懊恼梁氏。偏梁氏是二房夫人,又得陈老太太欢喜,她一个投亲的表姑娘哪里敢得罪梁氏?只得在梁氏跟前做个乖巧的样来。
    顾妙儿听惯了母亲生前说英国公府的富贵,到了这苏阁老府上又是另一番景象,瞧着物件儿都不新,就透着古朴的劲儿,扑面而来都是那种她也说不上来的底蕴,她也不四处张望,母亲生前教过的到哪都不能露怯,这一露怯就叫别人觉得你容易欺负——
    她还端着个样儿,跟着梁氏并曾元娘一道到了苏老太太跟前,梁氏先上前问安,得了苏老太太的笑脸。苏老太太怀里抱着只波斯猫儿,头上戴着那抹额上头还镶着两颗宝石,到同那猫儿的眼珠子色儿一个样,瞧着到稀奇,就是没人敢在老太太跟前说,说的都是奉承话,都是哄着老太太高兴。
    能这般凑近老太太的也不是一般人,真是一般人也进不得这苏阁老府,从老太太跟前,就到了外头,就是正四品的官眷也只能远远地瞧上老太太一眼,想到老太太跟前奉承那都是没指望的事,要是真得了老太太的一句话,都是倍有面儿的。
    苏老太太同梁氏说了几句,就看向她身后的两个姑娘,一个瞧着就面生,一个瞧着就面熟,老太太眯了眼儿,“这是秦霜?”
    就指着顾妙儿问呢,梁氏就笑着回道,“老太太眼力好,一眼就瞧出来我这外甥女同我们府上三姑太太一模子刻出来,是我们三姑太太的女儿,刚从江南过来呢。”她说着,就让顾妙儿上前,“来,见过老太太。”
    顾妙儿不晓得自己这张脸多惹事儿,老太太这么一提,她当时就觉得自己的脸都亮了,毕竟这么多双眼睛都瞧着她,得亏她还沉得住气,上前朝苏老太太这么一福礼,柳腰纤纤的,称得上漂亮的,清声儿朝着苏老太太道,“拜见老太太。”
    苏老太太一瞧她,这柳眉儿弯眉,樱桃小嘴儿,脸蛋儿又特小,跟个巴掌大似的,往她跟前缓缓行礼,哎哟这腰细的跟当年秦霜那样儿都差不离了,听那声儿更脆生生,当年那秦霜还有些目下无尘的味儿,这位可没有,就瞧着眉眼儿带着一丝稚嫩,还小着呢——到叫苏老太太看了欢喜,就让人起来,还唤了人到跟前,“来来来,是我老眼昏花,到把人都认错了。”
    就把腕上的镯子往顾妙儿手上戴,把顾妙儿给慌得脸都红了,嫩白的脸颊呀,瞬间就染了惊艳的胭脂,硬生生地叫她添了丝妩媚,却是瞧着梁氏,巴巴儿的双眼,乌溜溜的,瞧谁都得心软了。
    梁氏笑着说,“既是老太太给的,你就收了吧。”瞧了她一眼,瞬间就将视线给收回来,也不敢多瞧两眼,就怕自个儿的心就软了下来,可叹,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但谁让她来京城呢。
    顾妙儿得了梁氏的话,忙谢过苏老太太。
    苏老太太拉着她到身边,“真是越看越像了,到叫我怀念起你们年轻时候了,那会儿多好呀,个个儿看俊,跟花儿似的,多好呀。”
    梁氏年轻时可没那个面儿在苏老太太跟前露脸,待嫁入了英国公府才得了这个脸,但秦二爷只有个恩荫的武职,偏是个手不能提的书生,叫梁氏面上怪没脸的,别人称她秦二太太,无非还是看在英国公府这招牌上,有那么一回,她差点就成了国公夫人,偏是命运不济呢。苏老太太这么一说,她嘛就跟着奉承,“是呀,老太太,那会儿多好呀,瞧瞧如今这些个姑娘呀,面嫩得呀,叫我看了没有不欢喜的。”
    梁氏这么一凑趣,大家都跟着凑趣了,也不是跟着梁氏凑趣,是大家都想凑趣,也没人去扫兴地提上一嗓子子这小阁老非是老太太的亲生子,嫡母、嫡母两个字比生母还大。
    苏阁老府上还请了锦绣班过来唱堂会,唱的还是昆曲,那扮相,那唱功,叫人听得入魂一般,听得顾妙儿是昏昏欲睡,还得亏是曾元娘看着她,见迷迷糊糊的就稍抠她的手心儿,抠得她一个机伶的,也就一会儿功夫清醒,大多数时间,她都要魂飞天外,是真困。
    曾元娘见她着实不对,就跟凑到梁氏耳边一说,梁氏还小心叮嘱了一番,“这可不自家地上,别乱走冲撞了人,可知?”
    曾元娘晓得梁氏的意思,便更乖巧了,“多谢二舅母提点。”
    她话说着,人已去拉着顾妙儿起来,顾妙儿魂都没在的,叫她这么一拉,到把眼睛睁圆了,好歹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听那水磨似的腔调听得要起鸡皮疙瘩,先前在家里头也听过,回回都是听得昏昏欲睡,没想到在京里还有人好这一口,真叫她想远远地避开。
    曾元娘拉着她出了园子,又问了个伺候在一边的丫鬟,待问清了路后就悄声与顾妙儿道,“你瞧瞧这府上可气派不?”
    顾妙儿两耳里没了那水磨的腔调后才觉得清醒了些,听见曾元娘这般问,到不同她反着来,顺着她的话道,“实是气派,来的那般光景,若不是咱们沾着英国公府上的光,恐怕也……”
    曾元娘笑道,“我瞧着妹妹到不糊涂,只我来了京里有两年,二舅母还是头次带我出门作客呢。”
    这话叫顾妙儿不好接,她进了国公府才几日,已经跟着梁氏出门两回了。
    曾元娘到不甚在意般地道,“妹妹可别多想,姐姐可不会为着这事迁怒到你身上,也得亏有妹妹呢,才叫我跟着二舅母出了回府门,还来的是苏阁老府。妹妹可知是这府上还有两位早逝的爷们?”
    顾妙儿哪里知这个事,“我是不知的。”
    曾元娘拉着她的手,“都是庶出的爷们,跟小阁老到一样儿,只小阁老年岁上差他们许多,他们膝下还有两位公子,是这府里的大爷跟二爷,虽是庶出之子,到极得老阁老的欢喜。母亲送我入京,就盼着我高嫁呢,妹妹可别觉得你姐姐我脸皮厚,只我这般的真得为自个打算,再不济总不能嫁个微末小官儿当继室吧?岂不是白费了你姐姐我的人品样貌?”
    一时叫顾妙儿语塞。
    曾元娘往净室里进了去,留顾妙儿在外头等着,正想着曾元娘那话儿,说她未察觉出曾元娘的心思,那定是假的——可曾元娘若真要豁出去,她也是拦不住的,只想着到把人劝上一劝,也省得真闹出来,于苏府上于英国公府上都不太好看。
    只顾妙儿这般一等,就一直未见曾元娘出来,心下到是急了,把帘子一掀开,竟是发现里头未见人影,只见着曾元娘捏在手上的帕子落在地上——她捏着鼻子将那帕子捡起来,往后处一瞧,竟瞧见后头还有个门,堪堪能容一人进出。
    她心儿砰砰跳,就生怕曾元娘出了事儿,方才竟是未听见一丁点声音,从那后门处挤了出去,挤得她两发软,是怕的。见外边儿是假山,假山边上有光滑石子铺就的小路,她就轻着脚走上去,也不见一丝人影,竟连个丫鬟婆子都不曾见着,更让她心慌。
    “表姐?”
    “表姐?”
    她轻声唤道。
    唤了几声都不见人影,心下更慌了,脚步慌乱了起来,也不知是踩着了甚么,脚底一滑,她就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都不敢出声,只敢用破了皮的手捂着自个的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肯落下一滴。
    她哪里有受这样的苦,越想越觉得苦,未曾想,一双黑色镶金边的靴子出现在眼前,叫她惊惧地抬起汪汪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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