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韫走近月门,吕雩没躲,也没刻意迎上去,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垂眸看他。
    这少年才不过十岁出头,就算是胡人血裔,较中原儿郎显得高壮些,也还没脱去一副孩儿面。
    有种原生的稚嫩被他刻意隐去了,又或是因为什么缘故早早地抛却了。余下的,只有令人心惊的平静。
    深海无风亦无浪,可谁人能说得准海面下潜藏着的漩涡会吞噬多少生灵?
    吕雩怀着些审视的心思,有意看他应对。
    赵元韫见了她,微微一讶。
    他先是试图作揖,复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似有些迟疑。
    抬袖想要拭一拭面上血污,可那袖子也早浸透了,色泽已沉凝近黑。这要再糊在脸上,约莫连五官都瞧不出了。
    最后他只是躬身行了一礼,极平淡,却是挑不出错的恭敬态度。
    “吕夫子。”
    吕雩点头应了,又问:“你是并肩王的孙儿。从前倒未见过你。你如何认得我?”
    赵元韫垂下眼帘。他的睫毛长而密,瞳仁是琥珀透茶的颜色,像匹还没长成的大宛马,神情温和而驯良。
    若那眼睫上不曾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兴许还能更平易近人些呢。
    “夫子大才,只要有心,就能识得。”
    吕雩默了会,自胸腔中吐出一口清气,叹道:“慧极必伤。莫将有心作无心。”
    赵元韫用坦然回应着她的注视,唇边漪开轻轻缓缓的一抹笑。
    “元韫告辞。”
    他一个人慢悠悠地走远了。待身边没了看戏的外人,身子才渐渐佝偻下去,显然伤得不轻。
    原来他早已是强弩之末,方才的强势与言语博弈,都不过勉力支撑而已。可在一群最大不过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里,这一搏简直如同天魔下凡,已可算是成功立威了。
    吕雩知他谨慎,便没跟紧,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独自越过思贤池,一路似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路径愈发荒僻起来,最后在上林苑深处的昆吾池畔驻足。
    他解开衣襟,快手将罩衫、中衣一并脱下,前胸后背满是淤青,脖颈、手肘处不知被什么石块剌出老长几道口子。
    浅色肌理包裹下的筋肉勉强称得上坚实,可那层皮实在没得看,新伤旧伤一层复一层地垒起来,竟连一块好地儿也寻不着了。
    平章居士虽是女子,却已过了守大防的年纪。男人的身体在她眼里实在和一块猪肉没多大差别,况且这又只是个有那么三两分可怜的孩子。
    她眼看着那少年先是跳进池里将自己上下搓洗一通,而后又将衣裳拖进水里漂了漂。
    水同时间一样,内蕴着世间万物之中极致包容的禀赋。
    这一刻铭记于心的,过二三十年便杳如尘烟,在时光的云雾里外渺渺摇摇,只可雾里看花,再寻不着当时的心境。而水又是一位大肚的佛爷,任你多少脏污我自一并吃下。
    少年洗净了身子,水面上浮了层淡淡的腥红,不多时便被莲花的梗叶、贪嘴的鱼儿吸去充作养分。池水悠悠凝新碧,好似从未有人惊起半点涟漪。
    赵元韫从衣服夹层里带着的小玩意中翻找一阵,寻出个火折子,又捡了些枯枝来凑成一堆篝火。待烤干了衣服,便可以穿戴整齐了,可头发还是濡湿的。
    他散着发,敞着怀,锦衫上的血迹虽洗淡了些,却洇得更显斑驳。一个人静静坐在池岸的石台上,远望天际江川,云卷云舒,眸子没有具体的落处。
    颇放空了一会,终于从地上选了一截粗细得宜的松木断枝,自怀中掏出个寸许长的小刻刀细细雕琢起来。
    他的技艺不算精湛,却也能看出是常做这活计的熟手,不紧不慢地雕了匹四蹄腾飞的黄骠马。木料不大,故而无需精工,只不多时,他手心的马儿便露出了昂首啼嘶的真容,神光无限,意气飞扬。
    赵元韫握住木雕小马,左右端详了两下,而后径直将它投入篝火之中。
    啪地一声轻响,火堆腾起一蓬青烟,暮色四合之中,有道明光旺旺地燃起来了。
    这个孩子周身上下充满了矛盾与谜团。
    以为他嗜血如魔,他却也爱洁爱净;以为他狂妄乖戾,他却偏偏很能放下身段,恭谨起来尊师重道;以为他狠辣无情,他又将那爱马的木像攥在手里,独自怀着念想做了告别。
    他在想什么?她当时没有读透,过二十年,更是连皮毛也看不穿了。
    再之后的事,吕雩未曾亲见,只听闻赵元韫最后还是被亲爹临楼王爷赵诞给拿住了。
    当爹的行伍出身,两只大掌直与铁钳仿佛,虎目一瞪便是千般的威风万种的煞气,花朝宴还未了结就在众臣眼皮子底下对着儿子大发雷霆,当即解了腰间精钢马鞭,狠狠地往小儿脊梁上抽足了一百下。
    本欲将这孽子当场打死,还是皇帝好言调解才勉强劝住。
    当皇帝的心肠软,这当爹的心肠却硬。此事还不算完,为了给那残废的刘钰一个交代,赵诞亲自扭着赵元韫往刘家府上磕头谢罪,因孽子不愿跪,又叫亲爹使一根浑铁棒打断了腿,上了夹板养足三个月才能行走。
    其实与王府比起来,一个刘钰倒不作数,可他背后的刘家毕竟还算前朝旧贵,在朝中也有那么几班交好的笔吏文臣。若都御史刘兆兴借着讨要说法的由头,帮衬皇帝夺了临楼王府的权柄,倒也真算师出有名。故而赵诞所要抉择的,只是能否舍出一个庶子堵上他们的嘴。
    这买卖可真划算得紧,临楼王府上下连思考都不用就做出了选择。
    老王爷的遗孀敬武大长公主有些怨怼,可终究年纪大了,懒怠管事,赵元韫又不是她血脉相亲的孙儿,故此也装作耳聋目瞎,就此遂了便宜儿子的决断。
    所幸赵元韫只是关节脱臼,不像刘钰是整根髌骨被马蹄踩裂,连救都没得救,否则花朝节中一场马球,竟给大胤造了两个浪费米粮的残废。
    赵元韫年纪轻,恢复得快,可也很是沉寂了一段时日,连吕雩有心打听都未曾露头。直到当年秋狝围猎,世子赵元摩一箭洞穿楚国公崔趸的咽喉之时,她才在血影迷雾背后隐约寻见那个孩子的手笔。
    崔家乃旧阀里不大识时务的一族,纵有国公之名在上头撑着,终究后继乏力,是一架鲜花着锦的空房子。崔氏算得上皇帝的政敌,崔趸这个人本身又是赵诞的政敌。
    赵元韫的报复做得滴水不漏,人选也定得极妙,明明还是同样的招数,明明是一场有眼皆能辨明的误杀,可在他赵元韫的算计之中,临楼王府被皇帝亲手摘了个干净,崔家的桃儿也被君臣联手分吃殆尽,临楼王府的嫡长子赵元摩却被打入尘泥,自此不得翻身。
    赵诞总算见识到这个二子的厉害,明面上倒也对他器重三分,可转手就将世子之位予了赵元协,只把赵元韫远远地打发出去,几年不得归府。真真是长歪了心眼,才能这么有意辖制着自家老二的能耐。
    王爷的做法虽令人寒心,却也不足为奇。因那赵元韫的生身母亲实在提拎不起来,在临楼王府着实算得上一桩丑闻了。
    话说这临楼王府,在昭明帝当政时还称作并肩王府。大胤开国首位一字并肩王,正是昭明帝赵寅诚打天下的首义弟兄阿史那豣。
    所谓一字并肩王,即功勋地位可与皇帝比肩,对天子无需行礼,京畿三百里之内见之如见君王,在诸等爵位之中已到了顶格的极限。
    大胤江山底定,实仰仗昭明三分天才与两分运道,却也靠得着阿史那豣五分苦劳。昭明帝知恩重义,定都后特赐其赵姓,又将寡居的小姑敬武大长公主嫁了他,倒也不怕乱了辈分。
    泥腿子才刚刚洗净套上龙袍,还没脱去小乡厅堂上的热哄习气,你管我叫小姑父,我把你当大兄弟,君臣各论各的,谁也碍不着谁。
    敬武大长公主虽是女儿身,却也是一位掌兵的巾帼,曾在梁末乡间暴乱中举一杆铁炒勺直冲在前,领着百十号健妇冲进县令府,将鱼肉百姓的地主大老爷按在地上,一拳拳捶打成了肉泥。
    只可惜,大长公主随军熬战多年,几次重伤致使根基受损,再不能生育。
    她与并肩王两个虽算是硬凑在一处,真成婚了倒也还算投契,毕竟都已人到中年,风吹过雨也打过,又有一份并肩作战的情谊,再没有闲话互相挑剔的。
    为表敬重,阿史那豣在尚公主前便散尽侍妾,后又将几个庶子皆归于大长公主名下,奉公主为嫡母,更从源头就立下道家法:凡王府子孙,少不可淫戏通房,长不可宠妾灭妻,但有庶子,即去母留子,归正嫡脉。
    并肩王虽是胡人,却将家风打理得清正严明,京都一干高门贵胄谈及此事皆暗自纳罕。
    长子赵诞承袭了亲爹的胆气与体魄,却从无借势,只从小卒做起,最终也自马背上挣得了无上军功。昭明帝知人善任,又另封其为临楼郡郡王,爵位世袭罔替。
    阿史那一门双王侯,煊赫彪炳,荣极盛极,古来由上及下,恩遇再无能出其右者。史书春秋笔法一叙,约莫又是一段贤君能臣互信互爱的佳话。
    可京中总有几个好事的闲人不信正史,只爱从荒野杂谈里琢磨帝王心术,倒深觉其中有些微妙之处值得细细品酌。
    并肩王的头衔,虚荣远大于实势,外无封地,且无法世袭。一旦阿史那豣过世,后代子孙皆要自降一等。昭明帝封赵诞为王却未允其另外开府,明摆着就是将那降了一等的爵衔先一步把给他而已。
    如此一来,国库是得舍出点小钱,可皇帝却在仁义这头占尽上风,胡人父子纵有坏心,也被华美的高帽子给死死钳住,在昭明一朝三十年掀不起半点风浪。
    正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昭明薨逝,阿史那一家原似可以大展拳脚,可偏偏并肩王他老人家竟留恋旧主,一个追着一个紧赶着见了阎王。
    京中秘闻影传,大胤的两位护国神峰正正巧巧死在同天,一个大中午突然暴毙,一个断断续续地捱到后半夜也没了气息。故而新帝登基之后,那临楼王府的地位便俨然尴尬了三分。
    再说庶子赵元韫这头,也是京城夫人圈子里的一桩怪谈。
    这孩子生出来没归到王府主母的名下,也没见王爷把哪位姨娘收房,想必是府里奴婢心大了,爬上主子的床才留的种。
    主母既不要他,王府里便再无容身之处,敬武公主可怜稚子无辜,便收至膝下养了几年,结果养着养着,竟然长成了讨债的冤孽,怎么教也不见好。还没满十岁,在府里早已是人厌狗嫌,下人见了,都得掩一掩鼻子、翻一翻白眼,谁也不拿他当正经主子看。
    吕雩心知此子实算得大胤异数,便花了不少心思打听究竟。原来那刘钰说的全是正理,赵元韫的生母确是王府一名贱婢,连书房里服侍书墨的体面大丫鬟也够不上,不过是在伺候酒醉的老爷洗脚时被强拉上榻消了火才结下珠胎。
    婢子哪有什么高远志向,能不挨板子,再吃一口饱饭就算是烧了高香。发觉自己怀上身孕自然吓破了胆,想自行打胎,又怕王爷治罪,可即便保住胎儿,因着去母留子的法旨,她这条小命也算是提前断送了。
    肚子里的东西没手没脚,便算不得人。做母亲的一咬牙一跺脚,从相熟的仆役那寻了药来打,可还未打下来就被敬武公主逮个正着,问明经过后将那婢女锁在房里老实待产。
    孩子呱呱坠地的当晚,一条白绫送走了临楼王府那身不由己的可悲魂灵。
    敬武公主慈悲为怀,毕竟还隔了两重,关键得看当爹的心意。可赵诞连自己的骨血都毫不在意,生出来也没去瞧过,还是赵元韫长到三四岁,拎了柄小木剑在中庭比划功法被他瞧见,他才晓得自己膝下还有这么个人。
    这就是延平元年,临楼王府的庶孽赵元韫。他是早熟早慧一只小鹰,羽翼未丰时翻不出天去,于是敛起翅膀,徘徊在人世的边缘冷眼旁观。
    没有人料想得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会手揽大权,成为这座王府,乃至整个大胤的幕后隐主。
    老君殿中,吕雩追思过往,眸中沉凝如许。
    “道中有句古话,‘修神先修魔,修魔先修人’,我一直参悟不透,直至见了那人才有些体会。”
    鬼脸儿侏儒挠头,“打哑谜似的,这话我更不懂了。”
    “临楼王的手段,你与我皆降服不住。他的心思更无人能解。二十年前,我在他孩子似的神情底下看见一副成熟的魂灵,他约莫是有种寡薄的症候。叫人……总不大安心。”
    侏儒拍手大笑道:“原来是在意这个,寡薄算得上甚么大事,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帝王病呢!”
    吕雩闻言眉心渐舒,亦笑开了回:“你说的也在理。论心智,论手段,若不选他,想是我吕雩满头糠草。可生为女子,却不免还是报了些奢望,想求一个万中无一的可能。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师出同门,我不管你的闲事,你却需记得万万莫要拦我的路,否则——休怪道主铁腕无情。”
    她说这话时神态自若,笑容也宽和,鬼脸儿侏儒却吓得汗毛直耸,身子愈发矮下去,扁着一张鸭子嘴瓮声瓮气道:“师妹息怒,咱俩……咱俩其实修的是一个道啊!”
    吕雩轻嘻,不置可否。
    “你看你,我不过说两句闲话,你就恼了。这算什么大德贤师?你应当帮衬着小皇帝说两句话,劝我归附于你等才是!”侏儒又支棱起来摇头晃脑,两个伶仃的小脚斜插在地上直蹦跶。
    “没什么好劝的,我自己也涉局未深。只是我这人生来一副好手气,赌运极佳,这一回也必不会赔上老本。”
    吕雩远望着高悬的月,唇角挂上悠远的笑,“我中榜眼那年也是十八岁。只是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我都有的可选,而她眼下还由不得自己。不过……后生可畏,或许可以期待。”
    侏儒瘪了瘪嘴,不作回应。
    他眼珠黝黑,精光湛湛,不似寻常老者般浑浊泛黄,此刻盯紧了吕雩上下细瞧。
    她穿的是一件紫黄相间的天师道袍,却又与寻常天师袍服在精细处有些微妙的区别。
    看罢多时,俶尔嘿嘿一乐,转了话题道:“少见你穿这件旧袍子。你这是要出远门?”
    “我要出去一趟,见见旧友,想是有人又按捺不住了。书院的事儿我已安排下去,后续烦请你多上心。”
    “去哪儿啊?”侏儒连忙问。
    “先北后南吧。”
    “临行之际,我也没什么好送师妹的,就给你卜上一卦。”
    他闭眼捏了个诀,嘴里念念有词,好半晌才从眼睑当中启开条细缝,怪模怪样的。
    “波澜得迭,常陷穷困,动不如静,有才无命。凶卦,凶卦!师妹,大事不好,这北方你去不得呀。”
    侏儒一副嬉皮笑脸,被吕平章一拂尘正正抽在眉心当间,唉哟一声怪叫倒了下去。
    “黑瞎子乱解签。怎么我这儿卜的全是吉兆?”
    他拍拍尘土,一边爬起身子,一边煞有介事道:“解签讲究一个事在人为。我见是凶的,你见总是吉的,看来师妹此次途中有天命之人。是那小皇帝?”
    吕雩但笑不语。
    侏儒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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