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芳咏透过后视镜看到自己从上车开始就脸色阴沉、情绪躁动的儿子这会儿终于对着手机露出个笑容时,心里默默松了口气,语气温和地开了口:“小让,晚上想吃点什么?妈妈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粉蒸排骨好吗?”
    邱让这才从手机上抬起头来:“不要,我今天吃了泡芙回去就得健身了。”
    何芳咏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都有些记不清从前胖胖的儿子究竟长什么样了。
    她恍惚了一瞬,很快笑起来:“那妈妈给你做点沙拉吧,不长肉的。”
    邱让淡淡应了声,又低头去看手机:“先送我去超市,我要买点草莓。”
    “是准备做甜品吗?上回那个雪媚娘做得还挺成功的,那个女孩子喜不喜欢……”她兴致勃勃的声音在后视镜里的那双阴沉眼睛的注视下戛然而止。
    她有些狼狈地躲开邱让盯过来的视线,默默捏紧手下的方向盘,只觉得心里一片苦涩。
    她和丈夫前些年一直忙着生意,儿子生下来就是爷爷奶奶在带,直到五年前趁着风口生意稳定下来才把儿子接到S市。
    可长时间的聚少离多让身为父母的他们和儿子之间感情淡薄不说,从偏远地方转到大城市的落差也让孩子在学校被各种嘲笑和冷暴力,本就内向敏感的孩子开始用暴饮暴食来排解心里的压力。等到她和丈夫意识到不对劲时,儿子已经变成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大胖子了。
    后来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何芳咏什么都不做,就单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守在孩子身边,陪他说话,给他做饭,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希望着能让他慢慢走出来。
    好在儿子一点点好转,对外界的反应也不再像之前一样迟钝,然后某次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竟然主动开口提出要减肥。
    何芳咏差点当场流出眼泪,不仅花钱给他在家打造了专门的健身房,还重金请了一个私教在家里一对一地给他上课,自己还跟着营养师学习了不少东西,天天换着花样做给儿子吃。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上高中前的那个暑假,从邱胜改名为邱让的儿子不仅成功减肥,身高更是一口气蹿到了一米八,与人交流起来也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哪怕是不理解他为什么执着选择去育英压力这么大的地方上学,她和丈夫也还是果断花钱买了个入学名额。
    值得高兴的是,高一没过多久邱让就被选进了校篮球队,几次校级联赛都表现良好。就在她和丈夫以为儿子已经彻底好转时,最近这段时间的邱让又表现出了阴沉躁郁的一面。
    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厨房忙乎,一开始是做菜,后来又开始做甜点,她和丈夫一开始还以为是做给他们的,结果一提出想尝尝的意思邱让就用那种阴恻恻的眼神盯过来,俨然一副被触到逆鳞的模样。
    后来见着装餐盒的毛绒手提袋,她就立刻意识到这些应该都是儿子为某个喜欢的女生做的。
    谈恋爱的话,应该是件好事吧?毕竟他之前从未有过如此积极主动去尝试某件事的情况,如果对方能够让他如此费心费力地讨好,那对他而言,应该会变成促使他变得更好的动力。
    可她预想中甜甜蜜蜜的恋爱并没有发生。
    邱让神经质一样地尝试各种各样的甜点,满怀期待地带去学校,然后又原封不动地带回来,报复性一样地全部吃完后又去健身房疯狂运动,然后继续去厨房,继续做甜点,恶性循环。
    非但如此,只要有空他的眼睛和双手那就是完全长在手机上的,有时候大段的文字在好不容易编辑好准备发送的前一秒又暴躁地全部删掉重新再写。
    别说何芳咏了,就是偶尔见过一次他发狂砸手机的丈夫都觉得心惊胆战。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让心理医生介入给他做一下疏导,可往往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踩到尾巴一样跳起来的邱让暴躁打断。
    接连半个月,她和丈夫是半句重话也不敢在邱让面前说,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他生气,叫他情绪崩溃。
    所以今天接到老师电话说邱让在学校打架时,她甚至有种心里悬而未落的大石头终于落地的踏实和放松。
    甭管究竟是为什么打的架,但这憋着的火气好歹发作了些出来,到时候再和医生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借着这个口子多多开导开导。
    不过对方家长选择和解也是她没想到的,毕竟那孩子被打得不是一点惨。
    何芳咏心里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刚才儿子冰雪消融一样的笑,一会儿是她说错话后对上的那双阴冷的眼,一时之间只觉得无力极了。
    儿子拒绝去看医生,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毛撸,等他松了口再让专业的人来解决对口的事。
    何芳咏一边想着,一边将车开往附近的超市。
    ***
    游缨带着游柏回了家,看着一脸伤的侄子,她最终还是心疼地叹了口气:“我给你去买点药。”
    游柏沉默地点点头,目送她关门离去后也低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书包被扔到椅子上,疲惫酸痛的身体也被扔到了柔软的床榻。
    游柏睁着眼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只觉得这一刻的自己陌生得可怕。
    空荡荡的大脑,酸软的四肢,以及半点不剩的斗志。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无故旷课,哪怕这次是游缨给他请了假,对他而言也是头一遭在还没放学前离开学校,是一种傲慢,也是一种怠惰。
    距离下周一的期末考,除开周六周日两天假,就只剩下明天一天的时间了。
    对于从前的他而言这是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的黄金时间,但偏偏,他跟着回家了。
    再多的后悔与不解早在清醒后的脑袋里复盘了无数遍,此刻的他,没有怨恨,没有自责,有的只是一片空白。
    像是海里失去方向的船只,随着海浪漂泊,却四顾茫然,不知自何而来,也不知该去往何处。
    在更多有关喻殊的细枝末节被回忆起来后,他可笑地发现自己竟然对这个一直逃避厌恶的人如此关注。
    可事实上真的如此吗?
    一个成天学习的自己,为什么会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关注一个自己避之不及的人?甚至是他与她每一次遇见时她穿的衣服,看过来的表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这真的合理吗?
    可记忆骗不了人。
    也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自己如此陌生。好像事关喻殊,他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一双眼明明没有看她,记忆里却都有与她相关的画面,仿佛身体里存在另外一个人,一双眼,替他时刻关注着这个人的一举一动,然后事无巨细地全都填充到他的记忆里。
    更可怕的是,如果不是这次打击,他不会回忆起那么久远的一次相遇,更不会借由那次初遇挖掘出记忆里这些不合常理的怪异之处。
    那种隐秘的,想起喻殊时不受控制的细微情愫,也被他这次深入思考一并挖掘出来了。
    那是什么?
    不应该属于他的陌生情感,像是缠绕在与喻殊相关记忆上的藤蔓,随着他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的发现,让他的心脏加快跳动的同时也带来了更深的恐惧。
    他是疯了吗?如果没有,那怎么解释这一步步挖掘出的诸多怪异?
    似乎身体里潜伏着另一个自己,他非但不排斥步步紧逼的喻殊,反而将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甚至还埋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甜蜜——只待时机成熟,便破土而出,将如今的他,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
    想到这个诡异的可能,游柏只觉得遍体生寒。
    那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从小到大,他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包揽了一切荣誉、赞美,像是被推上神坛的天才,可天才真的是他这样的吗?
    从有记忆起,他就和同龄孩子不一样。别人玩耍嬉闹的时候,他在学习;别人拉帮结派的时候,他在学习;别人谈情说爱的时候,他还是在学习……与其说是天才,不如说是勤奋。
    可似乎没有人意识到他稳居第一后究竟比第二名的人付出了多少时间心力,别人只会说“游柏又是第一,果然是个天才啊”。天才?神童?他们需要像他这样努力勤勉吗?
    不,真正的天才是覃与这种,哪怕上课睡觉,哪怕课后还要学习各种其他知识,哪怕考前和人谈情说爱,最后也能轻松甩开全力以赴的他足足三十分的这种。
    可她甚至不认为自己是天才。
    那他之前那么多年为什么就一直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呢?他为什么就能够如此心安理得地接受所谓“天才”“神童”的赞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德不配位呢?
    他只是一个如此普通的人,唯一比别人强的地方或许就是足够专注、足够勤勉、足够认真。可如今,这种心无旁骛也在发觉种种事关喻殊的不对劲后变成了一个笑话。
    属于他的标签一个个被剥落,最后留给他的还有什么呢?
    喻殊喜欢的男生?喻殊喜欢得从W市追到S市的男生?
    如果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喻殊,只是为了成为以喻殊为前缀的所有物,那何必花前面数年辛苦营造他这样一个迟早要被取代的形象?
    他是游柏吗?
    游柏这个名字还属于他吗?
    或者他应该按照记忆里的那些蛛丝马迹,早早对着“心动”的喻殊缴械投降,成为对方名正言顺的所有物?
    可,凭什么呢?
    他为自己勤勤恳恳地活了十七年,当了为自己的将来而努力奋斗十七年的游柏,哪怕陷在他人的夸奖中活得不太清醒,可这十七年,确确实实是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他凭什么为了一次昏头的意外延伸出来的种种不合理让出属于自己的十七年?
    虽然无法理解记忆里那些违背他意愿出现的种种怪异,但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他,他也绝不会对着这些后来者妥协让步,任由自己辛苦经营了十七年的领地就这样被人轻易占领掠夺。
    他是属于他自己的,绝不会成为打上某个人标签的所属物。
    喻殊想要成为他人生路上的扳道工,那还要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
    而已经找到如此多漏洞的自己,难道还会任由她这个不良影响继续扩大下去吗?
    答案当然是,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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