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绿荫在车窗外缓缓倒退,时弥盯着外头熟悉的景色,眯起眼睛,有一些恍惚。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暖洋洋地,还带着一丝丝的刺疼,蓝天白云,乍一看,这一片天空似乎变了许多,却又仿佛没有任何改变。
    或许是因为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心境变了吧。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目不斜视,镜片底下的眼睛平淡无波,浓密的睫毛从侧面看又黑又翘。他认真地注意前方的路况,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轻松熟练地打着方向盘。
    感知到她的视线,时容偏了偏头,「怎么了?」
    「没什么。」时弥眨了眨眼,手指有些犹豫地捏着裙子,「我只是在想,这次回去,大概是最后一次见奶奶了——以这种身份回去见她,会不会很不孝。」
    前几天时老夫人的病情急转直下,紧急送院后,就连医生也束手无策,只是插着管维持着生命。这一次回去,是去见她最后一面的,时间到了,就该拔管了。
    时容笑,「你现在才在考虑孝不孝顺的问题吗?忧虑来得真及时,你在勾引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呢?」他伸出手,挑了挑她的下巴,「还是对你而言,这样做就是在孝顺我呢?」
    时弥嘟起小嘴,拍走他的手,瞟了他一眼,「不会说话的话,你可以试着把嘴巴闭上。」
    时容笑,无奈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她叹息,有些犹豫,「而且,你真的要告诉爸爸吗?上次在奶奶面前……」
    「妈已经知道了,她甚至以为你已经怀孕了。」时容平稳地说道,「时弥,你已经长大了,你有权做出选择,如果这是你的选择的话,你父亲的反对就毫无意义。」
    「当他会生气你的。」
    他耸肩,「但我又不在乎。」
    时云当然气死了。
    当他欢天喜地地迎接女儿和弟弟回家的时候,却发现两人从进门开始就紧紧牵着手,仿佛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望向对方的视线也甜得腻人。
    他愣在原地好一会,回过神来,快步地跟着他们身后走进屋子里。
    时晴也在,见两人携手进屋,时云还在他们身后追赶,原本有些哀伤的神情顿时出现了裂痕。
    她的嘴角僵硬,干巴巴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时容!」时云赶上了喊道,声音有些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姐弟俩的视线落在时弥和时容十指相扣的手上,视线热烈,仿佛要烧穿他们。特别是时晴,她眼底滚过各种奇怪的情绪,从不敢置信到愤怒,再从愤怒到迷茫。
    时弥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时容,时容安抚地对她笑,然后低头在她耳边落下一个吻。
    「时容!」
    「时容!」时晴怒道,「妈还在里面呢!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举起两人相握的手,简单明瞭地宣布,「我们要结婚了。」
    「什么?」时云问,「你们?你和谁?」
    「别问废话了!」时晴大声怒斥时云,「这不是摆明了吗?他要和时弥结婚!」
    时云脸色刷白。他当然知道时容在说的是自己的女儿,但看见他低头亲吻她的时候,他甚至开始幻想,时容不过是找了一个长得像时弥的女朋友回来而已。
    可能只是他们误会了。只是误会了。
    「我和时弥,要结婚。」时容重复说道。
    时云气得满脸通红,冲上前去擒住时容的领口,大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爸,我要和小叔叔结婚。」一直没说话的时弥开口道,「我知道你们不会同意,但这是我们的选择——」
    听见女儿的声音,时云瞬间软化了态度,但依旧一脸忧虑地走到女儿面前,伸出手,想要说些什么,「小弥……」
    「谁说他们不会同意?」时容道,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俩姐弟,对身边的时弥轻声道,「他们会同意的。」
    没听见时晴和时云的愤怒反驳,时弥愣了愣,有些讶异的看向他们,一股微妙的诡异猜想涌上心头,她抖着唇,轻声问道,「为什么?」
    时容轻声道,「你们说呢?」
    时晴的脸色和时云白成了一个色调,她紧咬着下唇,死死地捏着掌心。
    「老叁,你明知道……」时晴想到她的两个宝贝孩子,不忍地闭起眼睛,「别……」
    「姐姐,」时容笑着说道,「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不会让她一个人独自承担,也不会在任何时候选择转身离开。」
    时晴的视线落在时云身上,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向那个曾经与她爱得轰轰烈烈,差点一起自焚求全的少年。
    时云的脸色变得阴沉而痛苦,「你明明知道,我做的那些都是为了保全我们家,更是为了保护时晴——你以为我不难受吗?我有多爱时晴,你当时是知道的!为了保住你,也保护时晴!」
    「时云,别说了!」时晴低斥,闭着眼睛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我求你,别说了。」
    时弥站在时容的身旁,心中惊讶得无法说话。她的父亲是一个总是温文儒雅的男人,他能稳住母亲的各种具有恶意的伤害,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对妻子的爱。但此刻他却亲口说出,他爱的是自己的姐姐。
    「到现在你还不知道吗?她要的从来不是那些。」时容轻声说道,随而别开头看向时晴,「我们要去见妈。」
    时晴已经趋于平静,她依旧怔怔地看着时云,有些痛苦地叹息,「去吧。」
    时容带着时弥离开两人。
    走上楼梯的时候,时弥垂眸,大厅里,时云和时晴沉默相对,这还是多年来第一次,时弥在两人之间看见了他们最真实的一面——那深埋在他们的心底,被他们极力掩埋的秘密。
    时弥看了一眼后,就将视线收回。
    时老夫人已经失去意识了,浑然不觉一墙之隔外的闹剧。她躺在病床上,维持她生命体征的机器正在安静地运转着,屋子内的气温有些冷。
    时容走到她的床边,低下头看着她。
    她已经不复当年的光彩,皮肤上的皱纹松松垮垮的,瘦得脸颊凹陷,嘴唇青白,他用力回想,却再也想不起她站在众人面前时的风华绝代。
    这是他的母亲,是那个对着时家下了诅咒的女人——她一手促成了时家的乱伦悲剧,又反手出卖,逼着他们自相残杀——目的只是为了要见到相爱的两人互相憎恨。
    他曾经试过要爱她。
    孩子对母亲的爱是一种出于神性的信仰。
    但他用尽了所有方式,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爱她的理由。
    「妈。」他哑声开口,一手揽着时弥,「我们要结婚了。」
    时弥盯着时老夫人的脸。
    她已经有些想不起以前奶奶的模样了,她以前和奶奶的关系一直都很平淡。奶奶总是有忙不完的事,见不完的人,开不完的会,宠幸不完的小情人。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她才能见到她。
    她知道奶奶疼她,只是那一份爱被混进了太多的其他复杂的情感。
    她从小就这样,游离在家中的所有人之外,看似真诚的疼爱背后,却又隐藏着各式各样的算计和盘算。
    但这一切,仿佛在这个时候变得再也无关紧要起来。
    她伸手,握住时老夫人苍老干瘪的手,刹那之间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时容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话说完了就走吧。」
    现在离开了,接下来就是等其他人到齐后,将维持着她生命的输气管拔掉,一起将她送走。
    转身的那一瞬间,就是天人永隔。
    时弥点头,张了张嘴,轻声道,「奶奶,谢谢你。」
    「永别了。」
    离开时家的时候,天色暮色苍茫,天际有乌云凝聚,风里吹来潮湿的空气,山林婆娑。
    时弥没有问大姑姑和父亲之间的事情,时容也没有特别开口解释。
    雨开始下了,滴滴答答地落在挡风玻璃上,又被风吹开。
    时容看起来心情不大好,他们刚刚送走了至亲,刚出门的时候时云和时晴纷纷沉默不语,就连后到的双胞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专业人士前来处理。
    「要开音乐吗?」时容问。
    「你需要吗?」
    「不,但我想你可能需要。」
    「我没你想象中的脆弱。」时弥笑了一声,「我很好。」
    「你小时候很喜欢她,」他歪了歪头,补充,「她们。」
    「奶奶和姑姑吗?」时弥嗯了一声,「我很喜欢她们,大概是早已预知到她们是将你送来我身边的最大功臣吧。」
    「你最后跟她说的谢谢,就是在说这个?」
    「没有她,怎么会有这么……」她指了指,「这么怪异的我们。」视线看向前方,时弥嘴角轻笑着,「你或许憎恨着她,但对我而言,是她将你塑造成我爱的模样——如果不是她,你也不会变成一个会和自己的小侄女上床的疯子。」
    时容失笑,「确实。」
    如果没有那一眼的震撼,以及后来无数次的算计。他或许就会像一般的孩子一样长大,在青春期的时候正常地对性产生疑惑,然后顺其自然的交女朋友,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分手,但他不会让自己空窗太久,下一任伴侣会接上他身旁的位置。
    最后他会在适婚年龄结婚,在家庭聚会的时候,见到不太熟悉的小侄女,会稍微关心两句,但对她的人生际遇毫不在意。
    但他没有。
    他被母亲逼成了一个疯子。
    他无法正常的喜欢一个女人,对性的解读也与旁人不同,他甚至渴求不可触碰之人。
    时容原以为那是母亲的诅咒,但在此刻他却忽然豁然开朗。
    ——那是母亲的礼物。
    他将车停在路旁。
    阵雨已经过去,天边的乌云散开,从云层中透出的阳光在空气中折射出彩虹。
    时弥「哎呀」了一声,「雨停了。」
    时容抬头,看向天边的彩虹,「时弥。」
    「怎么啦?」
    「我结扎了。」他突然坦诚地说道,「在你父亲给我打电话的第二天。」
    时弥一怔,「从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是故意去找你的?」
    时容笑,「毕竟你的目的太过明目张胆。」
    「你早就已经别有用心了!」时弥小声地责怪,「还总是说是我勾引你。」
    现在看来,这谁勾引谁还不好说呢。
    「所以呢,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件事?」
    「你想要孩子吗?」他问道,目光沉沉,「属于我们的孩子。」
    孩子的话题,和结婚不一样。
    结婚可以单纯的办婚礼,不领证。但生孩子不一样,生孩子需要户口本,需要知道父亲的身份,否则只能以父不详立案,成为私生子——那是时弥和时容都不能忍受的。
    时弥心中微动,「可以吗?」
    他的喉结滚动,哑声道,「可以。」
    「要。」她说,「我想要和你的孩子。」
    时容朝她伸出手,将她抱入怀中,「那我就答应你,会给你一个健康无忧的孩子。」
    她没有问该怎么办——法规、结婚、文件,一切的一切,一切需要他们一个个去跨越克服。
    如果是平常的情侣的话,大概只需要找出家中的户籍本,第二天就可以直接去民政局领证了,但他们却不得不从长计议。
    时容答应了,那无论如何,他都会为她达成。
    即使前方万丈深渊,他们会十指紧扣,一起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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