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瓦匠,
    住草房;
    纺织娘,
    没衣裳;
    卖盐的老婆喝淡汤;
    种米粮,
    吃米糠;
    磨白面,
    吃瓜秧;
    炒菜的,
    光闻香;
    编凉席的睡光床,
    抬棺材的死路旁。[  ——苏北
    录自《南北方民谣选》(1950年11月初版)]
    小孩子们拍着手从街道上匆匆跑过,嘴里念叨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民谣,叽叽喳喳,略过街边闭着眼睛咿咿呀呀拉着胡琴的老人,念叨着另一番景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跟褚玉璞,我跟张宗昌,你是杠子队,我也没弓枪,北洋军队不吃饷,破皮鞋,烂军装,清晨吃的杂面馍,晌午喝的绿豆汤。”
    那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原本是伴随孩子们嘻嘻哈哈或的喜庆声音,到最后却是说不得的万分苍凉。
    孩子们犹不知,可老一辈却心里明镜似的。
    月宜也是小孩子,听到外头的声音很想出去看看,可惜父亲管得很严格,每天都要布置一大堆习题让她完成,现下连三成还没看完。
    除了外头的声音,隔壁荒废许久的大宅院也忽然热闹起来,听对门的婆婆说是要搬进来一个曲艺班子,老师傅带着一众弟子们把这大宅院收拾干净。月宜从前天就听到隔壁大大小小的动静,多数都是半大毛头小子在一起吵吵闹闹的玩笑声。昨晚上开始,尘埃落定,弟子们也开始恢复到往日学习的日子里,说学逗唱,一出接一出,好不热闹。
    月宜心生向往,可惜彼此间隔着一堵高墙,什么都看不到。
    她咬着毛笔憧憬地望向远处天空,鸟儿划过天际,她也想着自己可以身体好一些,爹爹管得松一些,什么时候也能走出这四四方方的小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麻雀落在越过月宜的视线,落在大宅院内里的柳树枝头,下面的孩子们立刻发现,鼓动着一个手拿弹弓的小少年说:“快快,在那儿呢,打下来!”
    “赵南连你悠着点啊,再打不准我们今晚把你关门外去。”
    “靠,你们就折腾我一个人!”
    “谁让你自己吹嘘百发百中?”
    赵南连瞄准了一会儿,手中的弹弓“嗖”的一声发射,结果麻雀警觉得很,麻溜地飞走了。地面只剩下柳树枝头被赵南连打下来的几片落叶。
    其他男孩子发出嘘声,十分不爽:“切,让你吹,让你吹!”哥几个围在一团抢走赵南连的弹弓,挨个敲赵南连的脑门儿。
    赵南连揉着额头大叫一声:“有本事和我比踢沙包啊。”
    “娘们儿唧唧的游戏,我们才不玩!”
    赵南连圆脸儿涨红,怒道:“那是你们怕输!怕输那才是娘们儿!”
    孩子们最受不得激将法,闻言,立马拿出沙包对赵南连说:“你要是能把这沙包踢得比墙还高,我们今晚就让你进门。”
    赵南连不服气,抬脚就将沙包踢了出去,没想到,高是高了,结果却踢到隔壁去了。孩子们大呼不妙:“我靠,那是大师兄做的沙包,这要是让他回来发现不见了,还不捶死咱们?赵南连,你惹的祸,赶紧想办法去捡回来!”
    赵南连咬咬牙,说了句“闭嘴”,听师傅说隔壁住了个酸秀才,极为迂腐顽固,不好惹。昨儿二师兄还被数落了一顿。这要是上门去捡,不定要怎么刁难他。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最后落在师傅昨儿牵回来的大马上:“快快,扶着我站马背上,这样我就能看看里头有没有人,没人的话我偷偷溜过去捡回来。”他一边说一遍挽了马蹄袖,跃跃欲试。
    其他几个孩子立刻偷偷摸摸送了缰绳,将那马儿牵过来。马儿似乎有几分怨言,一直喷着气,摇头晃脑。
    “赵南连,你可小心点,摔坏自己没关系,踩伤了马儿师傅肯定揍死你。”
    “你们小声点,吵得我脑子都疼了。”赵南连身量还小,勉强被一众小伙伴撺掇着上了马,旋而颤巍巍地扶着墙壁,“你们扶好了啊。”赵南连的声音也有些紧,毕竟是第一次站在马鞍子上,脚下踩得可不是什么树桩子,而是会动会跑发了疯谁都不顾的马儿。
    他心里又害怕又兴奋,双手伏在墙头,下面的孩子们嚷嚷着:“那个酸秀才在不在啊?”
    “嘘!”赵南连回眸瞪了他们一眼,“小点声,现下不在,谁知道是不是在屋子里?”他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发现自己若是翻过墙去捡沙包,那自己就没办法再翻过来了。万一再让那个酸秀才发现,一定会告状师傅。一时间赵南连心里犯愁,想不出万全之策。
    正犹豫间,就看到屋子里盈盈走出一名女孩儿,梳着两只长辫子,一双点漆明眸分外轻灵,虽然年纪小,但也是极为好看。他吓了一跳,正要矮了身子躲开,却听得那女孩子俏生生地唤道:“你是隔壁曲艺班子的吗?”
    显然,她在屋里瞧见自己了。
    赵南连硬着头皮重新伏在墙头,露出个脑袋,望着那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孩儿:“是啊,你是什么人?”
    “这是我家啊。”女孩儿莞尔一笑。
    “是酸秀才的闺女。”扶着马儿的男孩儿们在墙下压低了声音和赵南连通风报信。
    赵南连指了指地上的沙包问月宜:“你能不能把那个沙包给我捡回来?那是我们的,我们不小心踢到了你们院落。”
    女孩儿依言,快速去捡了沙包,那沙包也有些年头了,针线都松散开来,估计过不了几天就得被这些男孩子弄坏。她拿了沙包使劲一扔,没想到力气太小,没有扔过墙头。赵南连没忍住,笑出声来说:“你用点力气好不好?”
    女孩儿撇了撇嘴,也有点不好意思。
    赵南连缓了口气:“使劲仍,朝远处扔,别只顾着往高里扔。”
    这回女孩儿是用了十足的力气,可算是把那个沙包扔过了墙头。
    赵南连欣喜若狂,使劲跺了一下脚,却不料身下的马儿忽然烦躁起来,扭动着身子,只听得“哎呀”一声,赵南连重重摔在地上,更可怕的是,师傅推门而进,洪钟一般的嗓音响彻在院落内:“哪个兔崽子把我的马牵出去了?”
    “兔崽子,我让你皮,我让你皮,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儿,功课一点都没做,我打死你。”师傅骂骂咧咧,恨铁不成钢,手里的藤条一下又一下,啪啪打在赵南连的屁股上。赵南连俯趴在长凳子上头,双手攥紧了抱住长凳,龇牙咧嘴,眼眶里却一滴眼泪都没有。不仅仅是为了擅自做主牵了自己的马,还因为让他们在院子里念绕口令、报菜名,结果没一个听话得。藤条抽打着男孩子的皮肤,那清脆的声音就连隔壁正在吃饭的月宜都听得心惊胆战,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月宜,好好吃饭,不许挑食。”父亲给月宜碗里又夹了一筷子小油菜,月宜扁着嘴,她最不爱吃小油菜,可是街头医馆里头的大夫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用荤腥来补,还是要青菜为主。月宜只得强忍着恶心的感觉把碗里的小油菜吃掉。而隔壁挨打的声音还没结束。
    月宜的父亲白敬山是十里八街出了名的秀才,这种穷乡僻壤能出个秀才可真是不容易。可惜时移世易,乱世之中枪杆子最有发言权,秀才什么的也就靠边站了。再加上白敬山心气儿高,不肯趋炎附势,便蹉跎在了小地方的学堂中。,一直年近四十才终于成亲。可惜妻子体弱多病,过了好几年,老来得女,妻子却撒手人寰,留下父女俩相依为命。
    白敬山不苟言笑,颇为威严,虽然对女儿管教苛刻,但是也是自心底里疼爱着自己的女儿。只是遗憾于当前的世道,乱纷纷得,你方唱罢我登场,所以总把月宜拘束在家中,不让她抛头露面。
    “月宜,少和隔壁的那些人来往。他们都是些不学无术的孩子,别去掺和。”白敬山命令着。
    月宜哪敢说不,便依依点着头,可是心思却飘到了那个大宅院里。
    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也不知道哪一道是今天来捡沙包的那个男孩子的。月宜还记得他的长相,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还有颊边的小酒窝,很机灵的模样。月宜觑着白敬山屋里已经熄灯好一会儿了,她又试探着喊了一声“爹”,没有回应,这才大着胆子披上褂子走出屋来到院落里。
    隔壁似乎也没什么动静了,静悄悄得,乌压压得。
    月宜小心翼翼扶着梯子,一步一步忐忑而又谨慎地爬上去,双手攀在墙头,睁大了眼睛往墙那一头望去,却看到不远处,一名少年趴在长凳上,歪着脑袋,不只是睡着了还是怎样。今晚月华如水,明镜一般,月宜立刻分辨出就是白天来捡沙包的小男孩儿,于是压低了声音激动地喊了一声“喂”。
    赵南连趴在长凳上假寐,听见动静立马警觉地支起身子,可惜屁股往下伤得不轻,不由得“嘶”了一声,旋而龇牙咧嘴地往墙头望去,正看到一个小女孩儿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睇着自己。他皱皱眉,想起来是白天瞧见的酸秀才家的闺女,于是也低低问了一句:“干嘛?有事?”
    “你挨打了吗?”月宜直白地问。
    赵南连撇嘴,不耐烦地说:“废话。不光被打,还不让回去睡觉呢。”说着,已然打了好几个哈欠。
    “那你等等,我有这里有跌打损伤的药膏,我去给你拿。”说着,一溜烟滑下梯子,去屋里取了药膏,然后重新爬上梯子,“喂,接着啊。”
    赵南连抬手将她的药膏收入怀中:“谢谢。”
    “喂,你师傅什么时候允许你回去睡觉啊?”
    “今晚都不能回去。”赵南连扭过脸儿,“还有,我不叫‘喂’。”
    “那叫你什么?”月宜疑惑地问。
    “叫我哥哥。我比你大。”赵南连嬉皮笑脸地看着月宜。
    月宜不服气,嘟着小嘴儿:“没看出来。”
    “快点,叫哥哥。”赵南连催促着。
    月宜迟疑了几秒钟,不情不愿地却又软软地喊了一声:“小哥哥。”
    赵南连脸上一热,别扭地说:“哎呀,别喊了。”
    “你让我喊的嘛。”
    “那你干嘛非要喊小哥哥?”
    “还有比你更大的哥哥。比如我的表哥。”
    赵南连心生不悦,这样自己好像就没什么特殊性了。
    “你快抹上药。”月宜催促着。
    赵南连脸一红,伤口主要在屁股上,他可不能把裤子脱了当着她的面抹药:“额,你回去吧,谢谢你的药膏,我、我回头自己抹。”
    “没事的,我这样指挥着,你不会抹错。”月宜天真地说。
    赵南连脸上一阵热过一阵,梗着脖子低吼:“我伤口在屁股上,你也要看吗?”
    月宜身子一僵,像只小猫咪慢慢矮了半截身子,只露出半个脑袋瞄着赵南连,脸蛋红彤彤得,像是一颗大苹果,小声嘀咕着说:“不要脸。”
    “我哪里不要脸了?本来就是伤在屁股上嘛,是你一直追着问。”赵南连嘟嘟囔囔,一小珐琅彩罐子在掌心被他抛了抛,打开闻闻,药膏里还有一股子幽幽药香气。他收起不耐烦的情绪认真地看着月宜说:“谢谢你。不过我感觉这药膏太贵重了,我皮糙肉厚用不得这种好东西,明后天自己就痊愈了。你拿回去吧。”
    “不贵得。”月宜不肯拿走。
    赵南连行动不便,见她楚楚动人地望着自己,便软了心肠,感激地说:“好的。那,谢谢你。”他迟疑了几秒,笑笑说:“还是头一次有人给我送药呢。你是,那个秀才的闺女吗?”
    “嗯。”
    “你叫啥?”
    月宜脆生生地说:“白月宜,月亮的月,两相宜的宜。你呢?”
    赵南连咧嘴一笑,滴流圆的眼睛亮晶晶得,闪着灵动的光泽,两颗小虎牙也异常可爱生动:“我是麒麟社的赵南连,南字科,排行老七。等我成了角儿,你可以来听我说相声。”
    (对相声也是一知半解,前期赵南连是学徒,后期也会做别的~~~但是成为总裁/企业家就别想了~~~我的儿子没这个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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