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老夫人脸色微微一滞,接话道:老身是个糊涂人,昔日见到娘娘,实在是太过欢喜、太过钟爱,不忍释手,可娘娘是翱翔九天的凤凰,我等凡俗小人之见,怎会困住娘娘呢?
    在世为凡俗,这天下就是万万千千的凡俗众人组成的,哀家也未能免。董灵鹫道,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谁又能全然不记得?
    老夫人用手绢一角擦了擦霜白鬓发,并没出汗,声音却已经小心翼翼起来:您太过谦了。老身眼界浅,终生止步在这府中,只窥得井底天地,请娘娘恕罪。
    老夫人没有罪,何来恕罪?董灵鹫转头望着她,目光柔和如水波,只是有一问,当年还未问清,夫人说得好前程,是什么前程?
    这根本不用回答。
    在这个时代、这个封建王朝当中,还有什么叫做女子的好前程?自然是嫁予一个有出息上进的郎君,荣华富贵,受到尊重,若是能让娘家因此借力,就算是光宗耀祖了。
    但这能对董灵鹫说吗?
    谁敢跟她这么说?是嫌还没有彻底惹怒她吗?
    这位主儿在先帝还在时,就跟这种安于后宅的前程背道而驰。二十年来,上书奏表的、当面觐见的,甚至以此为名做反贼、行刺杀之事的如此种种,又不是没有过!董灵鹫陪明德帝坐过金殿,这世上想要她死的男人多如繁星、数不胜数,这话说给她听,那不是自取灭亡吗?
    卫老夫人心中急转,匆匆地思量着,这都过去二十三年了,她多年都不曾在意过,怎么今日偏偏提起?
    娘娘她才叫出这两个字来,董灵鹫便抬了抬手,示意她不用一定回答。
    老夫人也就顺势沉默下来。
    董灵鹫低头喝了一口茶,环顾四周,忽然笑了笑,指着卫府后宅左侧的屏风和轩窗,温和地跟她道:一去多年,夫人这里倒是陈设不改,这架屏风还是这么不显眼,上头的画都晒褪了色,我当年在这儿撞了一下。
    卫老夫人换上笑容,回忆一番,道:娘娘那时就说,这屏风的设色太淡了,固然清雅高洁,可过高世同嫌。
    儿时玩笑,夫人还记得。董灵鹫道,物未变,人亦未变,你们家还是到处都充斥着一股陈朽笔墨味儿。
    她说得不是真正的味道,而是卫府的家风,就像这架晒褪色的屏风一样,固执、陈朽,充斥书卷笔墨腐烂的味道。
    去把香换了。卫老夫人故作不知,不敢继续这个话题,只转头吩咐丫鬟。
    董灵鹫没在意,道:你孙子靠着恩荫得了个官,你这孙媳想讨个诰封,恐怕不太容易孩子,你过来。
    女眷当中,几个有身份的皆是正襟危坐,在下首低眉顺眼地不作声,不敢打扰太后娘娘与老祖宗的对话,唯有那个嫡长孙媳方才飞快地抬起眼,看了看董灵鹫,又立马低头压下去。
    这女孩子站起身,紧张得有点发抖,她走上前,身段窈窕地跪了下去,俯首拜道:昙奴拜见皇太后,请太后娘娘福寿绵延,安泰永康。
    董灵鹫喝茶不语,一旁的卫老夫人已经骤然惊觉了什么,她脸色忽变,董灵鹫身后的女官便已然开口。
    大胆,檀字犯了尊上之讳。
    老夫人立即从座椅上起身,撑着拐杖刚要开口,就被董灵鹫按住了胳膊,轻柔但又压迫力十足地摁了回去。
    她道:这是哪个字?
    女孩儿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眼中水光泛滥,嗫嚅道:上日下云
    嗯,不碍事。董灵鹫轻轻揭过,读过书吗?
    女孩儿踌躇半晌,道:不曾只略微认识几个字。
    在你家,能略微认识几个字,已经算是不错了。董灵鹫道,看得不会又是《女则》、《女训》吧?
    女孩儿的手纠结地握紧在一起,垂着头不敢回话。
    董灵鹫又笑着说:没关系,你进宫来,我教你读书,就当作当作公主的伴读吧。盈盈比你大几岁,如今在大理寺随王先生修撰律法,你不必去大理寺,就在宫里跟女尚书读书、写字,不过这样的话,你这婆家祖奶奶大概就不喜欢你了,愚昧笨拙,夹缝求存,容易摆弄,才是众多弱势生灵得到宠爱和好处的求生之道啊。
    她感叹似的这么说。
    室内静寂无声,卫老夫人的鼻尖已经沁了汗珠,她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心思已经联结到了前朝,推测出今日这一出估计少不了前朝的因果。
    董灵鹫继续问:你愿意吗?
    女孩儿的脸上也明显见汗,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声音有点哆嗦地说:我我
    她偷偷地看向卫老夫人,老夫人却不敢有什么明确的表示。董灵鹫既然多问了这一句,就是问她自己的意思,一旦老夫人有什么明确的指使,都有可能会让董太后不悦。
    见祖奶奶没有任何提示,女孩儿又大着胆子鼓起勇气看了看董灵鹫,她这么近的距离直面对方,不禁呆了一刹,然后牙齿打架似的说了一句:愿、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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