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衡听得有些不寒而栗。
    她的语调总是这么平淡、温和,好像这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一笔带过的尘埃一般。虽然这的确是尘埃,一概已经经过了的事情,皆化为历史的尘埃。而董灵鹫自己,才是操纵着车驾的掌舵人,她的手中正驱使着磅礴的车轮,握着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暴/力机器,这力量足以摧毁任何人,也足以碾碎她自己。
    从那之后,各地起义频生,互相攻伐不休所以大殷开国之后,修改了这项规则。董灵鹫回握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指节,但这也不好,皇城根儿底下的那群人,过得好与不好,都想着卖儿鬻女,将孩子送到宫里伺候别人,一则能吃饱穿暖,二则万一有造化,出一个宣靖云、陈青航,或是杜月婉那样地位的内贵人,一家子跟着荣华富贵、鸡犬升天。
    郑玉衡轻轻叹了口气:富贵虽至,骨肉分离。
    是啊董灵鹫道,不过,想活下来嘛,想活着有什么错呢。
    两声低声交谈时,风灯里焰火摇曳,其中一个小姑娘高兴地一拍手,跳起来道:赢了赢了,快点不许抵赖,你说这个要罚两杯的!
    酒都冷了,我可是陪你当值的。另一个拉着她的袖子拽下来,你等我去热一热,我去侍药间借炉子去。
    你可别跑了啊?
    怎么会呢,郑大人和崔内人都好说话得很,我就去一会儿。
    年纪稍长的那个小丫头刚起身,迎面就见到廊柱底下立着的郑大人,还有她眼睛被风灯照得花了一瞬,才缓缓地意识到那是太后娘娘。
    平日里董灵鹫只要跨出这道门槛,她们这等小女使,皆行礼跪拜,不能抬头直面,此刻乍然跟她四目相对,这丫头简直脑海轰得一声,恍惚不定,呆若木鸡。
    怎么了呀?另一人起身,慌慌张张问,是月婉姑姑
    她一扭头,也被雷劈在那儿,半天才猛地一抖,拉着身畔的人跪下行礼,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奴、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
    董灵鹫搓了一下手,态度柔和地道:好了,吓到你们了?去热酒吧。
    年长那个没敢动,另一人哆哆嗦嗦地回话,快要哭了:姑姑不让当值时赌酒,奴婢大错,求娘娘饶恕。
    董灵鹫转头问郑玉衡:这是宫规?
    郑玉衡道:是有这条,臣背过。
    他还背过?董灵鹫瞥了他一眼,觉得小郑太医这学得还不少,但没怎么深问。
    董灵鹫对后宫的事关注得不够,只是这俩小丫头在她眼里的年纪实在太小了,于是环顾四周,跟两人道:快起来吧,你们这个年纪,是不该喝酒的,就算喝也要有个量,哀家不跟杜尚仪说,咱们假装没这回事儿。
    两人一愣,不知道是千恩万谢得好,还是继续求饶得好,直到望见郑玉衡掩唇轻咳,提示似的望了望他们,小宫人才慌忙谢了恩起身。
    董灵鹫将一切尽收眼底,默然不语,只转身进入,回寝殿里烘去冷气,而后更衣时,才趁着郑玉衡给她解去腰上璎珞时低声调侃:你倒是个好人,连给哀家守门的宫人都知道你的好处,想必是素来广施恩情,对谁都如此。
    郑玉衡怔了一下,总觉得这话的味道有点儿不对,但他还没能一下子醒悟过来,迟疑地解释道:上夜在宫门当值,掌灯、打更,冬日里太过寒冷,我见很多年幼的女使实在挨不过,便跟崔女使说过,让她们能借用侍药间的炉子温酒。
    董灵鹫道:热酒暖身,但酒后冻死人的例子也不少。
    郑玉衡回复:饮酒是将热激出来,走心窜经,活络散寒。但一暖起来,容易对寒冷失去敏锐,所以崔内人也不许她们太过饮用。
    他刚解下对方腰身上的璎珞,便觉他的手腕被轻轻握住。董灵鹫柔软的手覆盖上来,挽起衣料,沿着骨骼脉络,如蛇一般伏动抚摸。
    温热的气息伴着一股馥郁香气涌入肺腑。
    这么施恩施义的,怎么不记得也为我打算打算?
    郑玉衡几乎愣住,他积累的忧虑忽而上涌,一手回揽住她的腰,低语出声:我为您的病,也不知道试过了多少方子,尝过了多少办法,可究竟是我医术不精,还是药石有限?光是那份陈年的余毒未清,就难倒了我不少日子,可后来分明有了头绪,却发现这就是要用,也得一个强健受得住的身子才能用何况,您的心里也没有自己。没有一日放下过朝政公事,休息得不够,这要臣怎么为您打算呢?
    他这话有点抑郁伤怀的味道,董灵鹫也不知这怎么就惹了他伤心,连忙道:想是这次说错了话,郑太医你什么时候都惦记着这份病,我都知道的。
    郑玉衡紧紧地把她抱住,用她的手按住自己的眼睛,等眼角的热度下去些,才吸了口气,继续褪去她身上的华服,半跪在地上脱下她的金绣凤履。
    柔软的素衫垂在他手背上,要是在往常,他肯定已经凑上来暖/床了,没想到今日有了点气性,还跟着有了些骨气,连枕边风也不吹,等她就寝后,合着衣衫坐在榻边翻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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