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车驾,又是太后娘娘所用,自然豪奢非常,宽阔无比。内里几乎能容人躺下休息,由八匹温顺高大的御马负着缰绳,四角悬铃,帘子上双面异形绣,正面刺着宝相莲花、反面刺着百鸟朝凰。
    内里一盏小灯,幽幽地燃着。
    郑玉衡上了马车,刚抬手给她把脉、探问娘娘的旧疾,就发觉董灵鹫目光清明,神态平和,并无不适之感。
    他不敢确定,因为太后娘娘总能忍痛、忍苦,并且面不改色,他有些拿不准。
    董灵鹫见他眼神游移不定,开口道:无碍,哀家寻个由头见你的。
    光是这区区一句话,郑玉衡就有些被击中了,他摸脉的手停了一下,又重新落到她腕上:臣要臣陪着您吗?
    董灵鹫借着烛火看他的脸庞。
    郑玉衡从宴会上出来,似乎不曾跟那群朝臣相谈甚欢,他虽然掩饰得很好,但董灵鹫还是能从他的眉眼间看出一点儿沉寂。
    怎么了。董灵鹫伸出手,将手心覆盖在他的指间,我以为你跟那群文人很有话说。
    郑玉衡道:臣一介医官,只知治病救人,并没资格与那样的肱骨之臣坐在一起。
    董灵鹫知道他有些不开心,便很柔和地摸了摸他的脸,跟他道:是谁欺负你了么?要是有这种事,你尽管把慈宁宫搬出来,难道哀家不算你的靠山?
    她的手指如此温暖,郑玉衡很想蹭蹭她的掌心,但因为这样的举动太有撒娇之嫌,又克制住了,情不自禁地挪近几寸。
    他低声道:娘娘
    这么唤了一声,随即便像猫一样靠过去,贴在她的腿边,枕在太后娘娘的膝上。华服上的刺绣华丽沉重,衣衫冰冷,但董灵鹫垂下手,抚摸着他的后颈时,他却感觉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就像是尚且缩在温暖的巢穴中,被温柔地掌控着、环绕着。
    你倒是跟我说说,她轻声道,还难以启齿不成?
    郑玉衡没有答,反而低低地问她:娘娘先圣人曾经这样吗?
    董灵鹫不解:什么?
    郑玉衡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态,明德帝孟臻,那真是一个他高攀不起的名字,就算知道跟他有几分难以捉摸的相似,这听上去似乎也是他的荣幸跟圣人相似啊,若是放在一些怀才不遇的文人身上,都要立即提笔作诗,写自己跟上位者的甜蜜缘分了。
    那些不得重用、壮志未酬的苦叹,常常贯穿于文人才子的整个政治生命中,这些人什么肉麻的比喻诗篇都敢作。就是将先圣人比作娥皇、将自己比作女英,像这种事,郑玉衡预料他们也是做得出来的。
    郑玉衡犹豫了片刻,问:先圣人枕过娘娘的膝吗?
    他这句话问得直率而大胆,稍微抬眼时,那双乌黑的眸赤诚而专注,不蕴含任何其他目的,纯得都能溢出水。
    董灵鹫颇感意外,她思索着道:你这是在吃醋吗?
    郑玉衡:太后
    没有。董灵鹫抚摸着他的发梢,手指轻柔地勾出来一缕,极纤细、极孱弱地萦绕在她指尖,至他病故前,我们已经有五年不曾亲密。
    明德帝对皇后极好,就算核对起居注,也能毫不夸张地这样形容。他常常在董灵鹫的宫中休息,绝无轻视中宫之情状。董灵鹫这么说,是因为两人虽然同床,却不曾行房事。彼此之间的距离,最多也就到那一天抱着小太医那样为止。
    嗯郑玉衡沉寂下来,眼神有点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须臾,他又道:娘娘很想他吗?
    这一次,董灵鹫没有立即回复。
    浩荡的车驾驶向宫门,四周围着佩甲坐在马上的麒麟卫。哒哒的马蹄声踩过砖石,灯火与月色交融,辉映着透入窗中。
    这道微光笼罩在了郑玉衡的肩上,像是落在他身上的一层薄霜。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有一个陪了你二十年的人,无论是亲人、朋友、还是爱侣,甚至是敌人,他的离世都会让人
    董灵鹫一时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去形容。
    郑玉衡顿感自己语出冒昧,恐怕提及到了太后的伤心事,自责不已,刚要开口时,又听她道。
    守灵之时,哀家都没有哭一哭。这时提起,董灵鹫不免有些悔,似乎觉得那时应该为他哭几声的,孟臻病得太久了,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哀家手里攥着他的遗旨,无论是清田土断、还是延续一年不尽的剿匪调度事,都得有个人清醒着,没有为他哭的时间。
    她不得不清醒,清醒的人即便作痛,也没有为之沉沦的资格。
    明德帝离世后,董灵鹫忙得彻夜难眠,阖宫嫔御的哀哭之声从夜间连到了天明,小皇帝给他爹守了三日灵,不寝不食。她那时除了身上的担子忽然又沉重了几分之外,几乎没有来得及产生别的什么感情。
    就像是在孟臻临终时,她也没有对明德帝的询问作答一样,董灵鹫实际上是个很无情的人,她可以在最崩溃、最坏的情况下保持冷静,那是一种很清醒的冷静,而非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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