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有点尴尬,隔了一会,杨慎咳一声,过来圆场:“师姐,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过年能去玩么?”
    伊春展颜一笑,点点头。
    她越发觉得这个师弟很顺眼,十分顺眼。
    墨云卿张嘴还要说话,师父突然开口:“天气不太好,只怕是要下雪,伊春,杨慎,你俩这就收拾一下下山吧,万一下起雪来,山路不好走。”
    伊春长长松了一口气,得命似的赶紧起身,行个礼,直接奔走了事。
    直回房收拾了个小包袱,出得门来,才发现杨慎早早等在门口,衣衫单薄,冻得脸色发青。
    她奇道:“你怎么不收拾东西?就穿……这身衣服过年?”
    突然发现这孩子好像就没怎么换过衣服,常年只有两件衣服轮着穿,不是青灰粗布打满补丁的外衣,就是褐色粗布打满补丁外衣,从春到冬,连稍厚实点的都没有。
    如今他身量长高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又短又小,脚上踏着一双破烂草鞋,十根脚趾冻得有红有白,看着越发拘谨可怜。
    杨慎说:“没什么可收拾的,走吧。”
    伊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一起下山回家。
    因着伊春是第一次带男孩子回家,而且是墨云卿少爷以外的男孩子,爹娘立即沸腾了。爹笑呵呵地问他会不会下棋,剑法学的如何,娘则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他的名字,爱吃什么。
    伊春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择菜,道:“这是我师弟羊肾,您二老悠着些,别吓坏了人家。爹,今晚红烧肉要大块的,肥肉多点!羊肾喜欢吃肉。”
    她爹笑呵呵地答应着出去杀猪了,杨慎见伊春她娘擀面很吃力,便自告奋勇洗手摞起袖子来擀。她娘笑得嘴也合不拢,问他:“你今年多大了?是哪儿人?”
    杨慎在大人面前老实的很,答道:“我今年十五岁,比师姐小一个月。是邵州人。”
    “爹娘都还健在吧?家里几个兄弟姐妹?”
    杨慎顿了一下,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城里闹瘟疫,家人都死了,只我一个活着被师父带上山。”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
    二妞拉拉伊春的衣服,低声道:“姐,我听说老爷新收的那个男弟子瘦的像竹竿,长得特别难看。怎么这人和传闻不像啊?”
    伊春道:“他是瘦,不过谁说长得难看?他长得……呃……”
    杨慎长什么样,她压根没关注过。这会儿回头去看,他刚好嫌挡在额前的浓密头发碍事,全拨到了后面,露出饱满的额头来。
    出乎意料,倒是一张精致秀气的脸,睫毛长而浓密,不输给墨云卿脸上那两把小扇子。
    但总觉着这孩子看着就不像好东西,像是一肚子坏水,又或者可能随时会悄悄在背后给你一下子的坏蛋类型。
    伊春回头,说:“他长了一张坏蛋脸,不过人很好。”
    有的人长一张好人脸,神采飞扬,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过完年三十,眼看年初三就要到,回山庄的日子也近了。
    在伊春家的这几天,杨慎与伊春爹下了十七场棋,四负十三胜。帮伊春娘洗碗,砸破碗碟三对。替二妞从井里打水,拉断绳索五根。与伊春拆招八场,四胜四负,打个平手。
    无论如何,他似乎过得很开心,纵然他笑起来像奸笑,睡着了像在打鬼主意,爹娘还是用宽大的心胸接纳了这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要离开的那个晚上,伊春她娘拉着女儿说悄悄话:“大妞,这孩子人不错。你可要看牢了,别让他跑掉。”
    伊春连连摇头:“说什么呢,他是我师弟!我可没那个意思。”
    “没意思?你把人家往家里带,还让为娘的帮他做衣裳鞋子,照顾的那么好,没意思?”
    伊春还是摇头,一本正经:“真没别的意思,他是我师弟,和我弟弟一样,我当然要多照顾他一些,师父也这么吩咐。而且我现在满心都想着学好武艺将来继承斩春剑,喜欢啊意思啊什么的,我可再没功夫想了。娘你也别多想。”
    她娘不由气馁。
    第二天一早,杨慎推开门便见到伊春提着一个包袱冲自己笑。
    他奇道:“师姐,这么早就回去?”
    伊春把包袱递给他:“送你的礼物,看喜不喜欢。”
    他疑惑地解开,里面却掉落几双崭新的鞋,有棉鞋,也有布鞋,做的十分精致用心。还有几件粗布的新衣,从单到棉一应俱全。
    “这是……”杨慎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抬头怔怔看着她。
    伊春笑道:“你的衣服不太合身了,我让娘给你做了几套新的,因你还要长高,所以衣服做的大了些。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他呆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还以为是师姐做的。”
    “……我可不会拿针线做衣服,别指望我。”伊春摆了摆手。
    杨慎默默走进屋子,隔了一会再出来,果然换上了新衣新鞋,面目焕然一新,精神多了。
    他脸上也挂着笑,难得笑得不像坏蛋,而是一个真真正正十五岁少年的清爽笑容。
    “谢谢你,师姐。”衷心道谢。
    伊春又笑:“别谢我,去谢我娘吧,是她做的。”
    杨慎轻道:“师姐的家人真好,有家人真好。”
    伊春知道他想起了自己惨死在瘟疫中的家人,不由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无意中发觉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个头都窜的和自己一样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瘦弱的豆芽菜。
    “我们以后都是你家人。”她安慰他,然后决定把他敲诈自己三十文钱的事情给忘掉,从此要对他更好些。
    杨慎摸着新衣,低声道:“谢谢师姐这么关心我……不过那三十文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
    伊春觉得自己还是记住这笔账比较好。
    他抬脚走了两步,忽而回头对她一笑,神色温柔:“以后赚了钱,我还你三十两银子。”
    新的一年就这么开始了,新的前途,新的希望,一切都铺开在眼前,等待他们去采撷。
    不过伊春没想到来的那么快。
    回到山上之后,师父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准备准备,三月就下山去吧。”
    那一年,她十五岁,初涉江湖。
    下山前伊春她娘收拾了两个小山大的包袱,一个给自家女儿,一个给杨慎,托二妞送到山庄里。
    伊春随手翻了一下,从里面哗啦啦掉出几双筷子,并着她小时候爱不释手的一堆木头小人,散了一地。
    她有点发怔:“……娘是恨不得把整个家都让我搬走呢。”
    二妞捂着嘴笑:“那一包是养肾大哥的,姐别忘了给他。”
    伊春一本正经地晃晃手指:“是羊肾,羊肾,不是养肾。这种口音以后得改,省得让人笑话。”
    “你才要改改口音吧……”二妞瞪她,“什么羊肾,我还马肾呢……”
    忽见伊春一件一件把东西往外掏,不一会那小山似的包袱就变得娇小玲珑,她奇道:“姐你不要这些东西啊?”
    “我们是去跑江湖历练,又不是出去玩,带那么多东西累赘死了。喏,这些你带回去吧,都用不上。”
    二妞四处看了一圈,又问:“姐,羊肾大哥呢?不是说今天就下山吗?你们不一起?”
    “哦,师父找他,说有要紧事交代。刚也嘱咐了我好久,还给我几张拜帖,扬州有他几个老朋友在。”
    二妞眼睛顿时亮了:“扬州!姐要带些好吃的回来啊!”
    伊春叹了一口气:“刚说的你没听明白?我们是去历练啊,历练!不是游山玩水。”
    话音刚落,忽听回廊尽头那扇门被人猛然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好大的声响,紧跟着是一个人凌乱的脚步声,似是在朝这个方向跑。
    两人好奇地探头出去望,却见杨慎跌跌撞撞地奔过来,脸色青白交错,这种惊惶的模样极少在他身上出现。伊春不由问道:“怎么了?师父和你说了什么?”
    他又吃了一惊,像是才发现伊春她们就站在对面,怔了半天,才喃喃道:“不……没什么。师父说江湖艰险……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伊春不由笑道:“原来这就把你给吓到了,胆子真小。怕什么,有师姐我在呢,我罩你。”
    杨慎“唔”了一声,心不在焉。
    此为大修过的章节。
    四章
    直到真正骑马下了山,走出了减兰山庄的范围,杨慎都没有说话,伊春笑嘻嘻地和他说笑,他的回答只有“哦”或者“嗯”。
    “喂,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终于,连迟钝的伊春都觉得他很不对劲,策马靠近,抬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那一瞬间他浑身都警戒的绷紧,左手装作无事的牵住缰绳,右手却悄悄握住了佩剑。
    不过额头上的手很快就拿开了,伊春说:“没发烧啊。你撑着点,前面就是镇子,咱们好好休息一个晚上再走。”
    杨慎的手也不着痕迹地从佩剑上移开,默然点头。
    又行了半里路,眼看着天色要黑了,两人却在林中迷了路,左转右转出不去。
    伊春索性勒住马,左右看看,叹道:“天都黑了,羊肾,你还能撑住吗?”
    他垂着头,淡道:“我没事,不劳师姐挂心。”
    话音刚落,却见她飞快跳下马,一把抽出了佩剑,他大吃一惊,几乎是本能地,再次把手按在了自己剑上。
    耳畔响起师父临走前告诫的声音:不能掉以轻心,伊春很厉害,一击不中就只有一败涂地等着你。
    杨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伊春低声道:“羊肾,前面好像有怪声!听说附近有山贼抢劫行人,咱们要小心。”
    他不由一愣――山贼?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前方传来一阵破空声,一把巨大的飞刀旋转着射了过来,头顶又是一暗,像是渔网之类的东西扣下。杨慎将身体一低,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两匹马被从天而降的大网给网住了,嘶嘶直叫,紧跟着又是一声悲鸣,杨慎骑着的那匹黑马被飞刀削去半个脑袋,登时就死透了。
    伊春勃然大怒,提剑就冲了上去,一面厉声道:“是谁?!给我滚出来!知不知道现在市集上一匹马要多少钱?!你们赔给我吗?!”
    在这危机时刻,杨慎居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眼看对面树上跳下十几个黑衣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剑,脸上蒙着布,还真是传说中的山贼。
    他俩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管人多人少,拔剑就是一顿乱砍。好在这帮山贼只会一点粗浅功夫,抢劫普通路人倒还绰绰有余,对付他们两个认真学武的,却难免吃力。
    杨慎用剑抵住山贼的进攻,听见后面伊春打得热闹,忍不住回头去看。
    师父看重伊春,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看了一会,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现在不会是她对手。
    她的每一次跳跃,每一次避让,每一次进攻,都微妙而优美,动作不可捉摸。
    很轻,像是没有重量的那种轻,像最薄最利的刀锋,无声无息地靠近,杀人不见血。
    就是这种轻巧与安静,令人胆寒。
    山贼们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吹着哨子打暗号叫撤退。
    杨慎和伊春一左一右追上去,拦住跑得最慢的三四个人。伊春挥着剑,很是凶神恶煞:“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赔我们马钱!”
    杨慎很合作地上前一步,神情阴森地瞪着他们。他那张坏蛋脸实在太生动,分明是告诉他们:如果不交出钱财,老子就要把你们剥皮抽筋炖肉吃。
    山贼们吓得纷纷把荷包掏出,居然还有一大袋冷馒头,足有十几个,够他俩吃好几天。
    杨慎捡起荷包,把里面的铜板倒出来数了数,皱眉道:“只有三百文,也是穷鬼。”
    伊春不满意地继续挥剑:“一个子儿也不许留!统统交出来!”
    山贼们痛哭流涕,只差脱裤子了:“女大王,真的没有了!杀头也没有!”
    伊春只得悻悻收剑,说:“你们以后要是再抢路人的钱财,我就把你们的手都砍了,在你们脸上画王八!”
    山贼们屁滚尿流跑走之后,杨慎忍不住望着她偷偷发笑。
    伊春正色道:“别笑,方才的三百文呢?收在哪里了?”
    他耸耸肩膀:“什么三百文?”
    “可恶!你想一个人私吞?!那是留着买马的钱!快交出来!”
    “反正死的是我的坐骑,要买也是我来买,师姐就别插手了。”
    “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万一乱花掉怎么办?师父就给了二十两银子,能买什么马?现在不节省,用光银子以后难不成去要饭?”
    “要你个头!师父早交代了一年内把事情解决,二十两银子怎么也够一年过活的了!”
    “什么一年?”伊春疑惑了,定定看着他,“师父有说一年把什么事情解决?”
    杨慎倒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隔了好久,他忽然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道:“原来……她不知道……师父没和她说?”
    “说什么?”伊春也跟着蹲下去,眼睛瞪得溜圆看着他。
    他眼珠一转,敷衍地笑道:“没什么……师父的意思是,让我们用一年时间决定谁来继承斩春。”
    伊春犹豫了一下:“奇怪,师父怎么没告诉我这件事……”
    杨慎张嘴,正要说话,忽听不远的前方又传来骚动声,像是有人在喊叫,声音急切。
    两人对望一眼,赶紧牵了马追过去,没走一段,便见方才抢劫他们的那几个山贼被人用绳子高高吊在树顶,正在哭爹喊娘。
    树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形容十分俊俏。
    女孩子看着年纪不大,一双眼生得十分灵动,抬头看着那些山贼,正在拍手叫好:“活该!谁让你们做山贼还那么穷,身上居然一个子儿都没有!”
    那些山贼自然是有苦说不出,难道说他们方才想抢劫路人来着,结果反而被路人把身上的钱给抢光了?
    那男子站在一旁,身上衣服甚是风骚华贵,晚霞红似的外袍,一头好长青丝也不束,垂了一半在背后,像一匹黑色锦缎。
    他懒洋洋的,打着呵欠说:“小南瓜,先把人放下来。身上没钱,衣服还值几文,都剥了吧。”
    被叫做小南瓜的女孩子皱眉道:“主子,这事儿太阴损了!衣服好歹给人家留着吧,现在天还冷呢!”
    那年轻男子声调还是懒洋洋的:“人家抢劫咱们的时候,可不会这么好心,想着天冷留衣服。”
    小南瓜果真要把那些山贼放下来剥衣服,伊春忍不住走过去说道:“剥衣服就不要了吧?他们又没真的抢到你们什么东西。”
    那两人一齐回头,伊春和杨慎都是一怔。
    那个男子,有一张新雪般白皙的脸庞,看上去又温柔又纯善,像是专门做好事从来不做坏事那种老好人。
    而且,他生得很美。色如美玉四个字用在男人身上并不合适,但他绝对当得起。
    他上下把他俩打量一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走了,一面说:“小南瓜,善后。”
    小南瓜飞快答应,袖子一挥,里面登时弥漫出一股黄色烟雾,伊春反应快,赶紧退了好几步,鼻前还是嗅到一股辛辣的味道,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里面的杨慎和山贼们就没那么幸运了,被那药粉熏得鼻涕眼泪乱飙,总算杨慎底子在那里,没像山贼们一样当场晕过去,可是等药粉散开之后,还是双眼红肿,喉头剧痛,脑子像有针在扎。
    那对神秘又可恶的主仆早已不知跑哪里去了。伊春一把扶住杨慎,急道:“你没事吧?!是不是毒药?”
    杨慎摆了摆手,说不出话来,紧跟着白眼一翻,终于也撑不住晕死过去。
    此为大修过的章节。
    五章
    因着杨慎“中毒”,伊春只得先在贤德镇找了个客栈,安顿杨慎睡下,自己出门请大夫。
    出门的时候,师父资助了每人十两银子,很严肃地告诉他们:要省着花,花完就没了。
    伊春摸摸瘪瘪的荷包,抬头看看医馆门口的大字:出诊费五十文起,疑难杂症百文起价。
    一瞬间,突然觉得贫穷很可耻。在医馆门口踯躅了良久,也下不定决心到底要不要进去。这年头出门在外不容易,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要钱?身上的佩剑万一损坏了,修整一下也是大笔的银子。若是水土不服,动不动来个头疼脑热,十两银子估计没两天就花完了。
    “这位姑娘,可否让在下进门?”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伊春赶紧说个抱歉,退两步让人家先进。
    那是一个穿着窄袖猎装的男子,左边胳膊鲜血淋漓,染湿了衣服,不过看起来好像他一点也不觉得疼,面不改色,温言道:“请邱大夫出来。”
    前面招待的伙计大约是新人,没见过他,又见他衣料上乘,举止不凡,只道是钓上了一头肥羊,当即笑眯眯地说道:“这位公子,邱大夫是咱们医馆的招牌大夫,每天找他看病的没有一千也有一百,和寻常大夫可不一样。你要叫他,须得先付一两银子的订金。”
    一两银子!黑店啊!伊春唬了一跳。
    那个年轻人顿了一下,摘下腰间的一块木牌,道:“你拿着这东西去找邱大夫,他自然知道。”
    伙计没捞到订金,只得嘀嘀咕咕地进去喊人了。过了没一会,门帘一掀,一个年约三旬的青年大夫快步而出,朝那年轻人抱拳道:“抱歉,晏少爷,新来的孩子没规矩,不认得你,让你久候了。”
    那位姓晏的少爷摆摆手不当一回事,自己将袖子摞起露出伤口,道:“你看这个。”
    邱大夫凝神看了一会,倒有些吃惊:“咦,这伤口很是古怪!莫不是巴蜀那几个……”
    话未说完,晏少爷忽然抬头朝伊春这里望过来,雪白的一张脸,长眉秀目,端的是好清俊容貌,更难得的是眉宇间那种气质,清而不浊,与墨云卿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神采飞扬。
    “姑娘是来求诊的?”晏少爷声线略低,隐含威势。
    伊春原本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求医,被他这一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讪讪地走进来,低声道:“有没有……便宜点的大夫?五十文实在是……”
    晏少爷看了一眼邱大夫,他会意点头,道:“那请姑娘稍候,待我为这位公子疗伤之后,再随姑娘出诊。”
    她又吓了一跳,摆手道:“不用你!你是名医,一两银子的订金呢!”
    邱大夫笑道:“那是新来的孩子乱说而已,我算什么名医。何况医者悬壶济世,救人为先。姑娘请稍候。”
    伊春稍稍放下心,抓了把椅子靠窗坐着,此时再听他二人说话,声音果然小多了,常人的耳力只怕根本听不见。
    但这种程度,对她而言还是小菜一碟。其实她也不是故意要听,但医馆里静悄悄的,他俩自己要说话,她就算不听好像也不行。
    “巴蜀那几人居然追到了这里?少爷身边竟没有半个护卫么?”
    “不关殷三叔的事,是我自己想单独走走。只没想到他们竟不惜化装扮作妇孺,用别致暗器伤我,所幸还有余力逃出,但这暗器却无论如何也取不出来,只得劳烦邱大夫。”
    “暗器还是小事,看起来像是有毒。”
    邱大夫自伤口中挤出血来,放在鼻前一嗅:“癫狂百蛇……唔,似乎还有些许仙人散。并非不可解,少爷莫急。”
    说罢也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根单薄锐利的小刀片,一刀切下去,伤口顿时绽开,血流的更多了。那位晏少爷却神色平静,另一手兀自端着茶杯,茶水晃也不晃一下。
    忙活了半日,邱大夫从那伤口里取出三枚带着倒钩的铁针,针头蓝莹莹的,显然是放在毒药里炼过。
    原来那就是传说中淬了毒的暗器。伊春一手撑着脸,拿眼睛偷偷看,看得目不转睛。
    邱大夫取了药粉撒在伤处,细细包扎了,这才拿笔写药方:“我马上就取药。”
    晏少爷摆了摆手:“我自己取,那位姑娘还等着你呢,救人要紧。”
    这话说的很轻,寻常人绝对听不到,可伊春分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他不由朝邱大夫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起身,对伊春温言道:“姑娘,我们这就走吧。”
    伊春有点尴尬,抓了抓头发,小声道:“那……大夫的出诊费是多少?”
    她是穷人,花不起太贵的出诊费。
    邱大夫温和一笑:“不多,十文钱就可以了。”
    回到客栈的时候,杨慎还躺在床上,脸色却好了很多,双眼不再像桃子一样肿。
    伊春摸摸他的额头,轻道:“羊肾你别担心,我请了大夫,你马上就好啦。”
    “把手给我。”邱大夫坐在床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两个少年。
    杨慎慢慢把左手递给他,邱大夫凝神把了一会脉,这才说道:“不是毒,只是一种刺激的药粉罢了。不碍事,我马上开药方,明天就能痊愈。”
    伊春这才松了一口气,摸摸心口。
    邱大夫想了想,又道:“公子是否经常心悸盗汗?莫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凡事想开些比较好。”
    杨慎微不可闻地颔首,眼睫微颤。
    邱大夫写了药方,和伊春一起出门,装作搭话的模样笑道:“我看姑娘和那位公子身上都佩剑,想必是江湖中人。贤德镇附近有减兰山庄的势力,两位年纪还小,行事要低调些,莫要招惹了减兰山庄的人。”
    伊春很奇怪:“招惹?减兰山庄很可怕?我们就是减兰山庄的人啊。”
    邱大夫自嘲地一笑:“是我多嘴了,只是听闻了一些江湖传言,虚无缥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伊春本想问他江湖上有什么传言,他却将药方递给她,交代:“姑娘这便去抓药吧。我还有别的病人要出诊,告辞了。”
    他走得飞快,眨眼就下了楼,消失在人群里。
    七拐八绕在小巷中走了一段,确定身后没有人跟着,这才抄近路回到医馆。晏少爷正在后院书房中坐着,新茶热气氤氲。
    “是减兰山庄的人,一男一女,年纪不过十五六,想必就是传闻中山庄主人钟爱的两个弟子了。这次应当是下山历练。”
    邱大夫放下药箱,说出自己的判断。
    晏少爷沉思片刻,低声道:“原来是那个过气的武林门派,听说还最喜欢血亲间自相残杀。如今这位主子倒挺开明,收外人做弟子,不过想必他的亲生独子心里不会好受。人那么多,斩春剑却只有一柄,到头来不过是血亲残杀变成同门残杀。”
    “少爷,您要如何?”邱大夫问。
    晏少爷摇了摇头:“不必管他们,年轻小弟子而已。”
    伊春熬好药端去杨慎房间,却见他在床上坐得笔直,抱着枕头也不知想什么心事。
    “羊肾喝药啦。大夫说不能着凉,你快把被子盖上。”
    她走过去把他一推,杨慎却动也不动。
    “你在想什么?”伊春很奇怪,忽而又恍然大悟:“是想那对讨厌的主仆?你放心,我记得他俩的样子,下次一定找他们算账。”
    他慢慢摇头,沉吟了一下,轻声道:“不是想他们……师姐,你看过太师父的锦囊吗?知道继承斩春剑有什么条件?”
    她想不到他突然说起这个,摇了摇头:“我没看过,你知道有什么条件?”
    他没回答。
    过了很久,他将药端起一口喝干,这才抱着被子倚在床头,声音很轻:“师姐,我和你说过,家人都死在瘟疫中吧?”
    她点了点头。
    “……是我骗你,其实家人是死于仇杀。”
    伊春略有些震动,低头怔怔看着他。烛火的微光在少年的脸上跳跃,令他看上去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爹是个落魄江湖浪人,设馆授徒不行,摆摊做生意也不行。他笨的很,什么都做不好,所以娘成天骂他不中用。那时候,他每天过得都挺难受。后来有个旧友引荐他到一家新开的镖局去做镖师,第一趟镖行就是越过中原,将一批货物送到西域。路上遇到强匪劫镖,他杀了几个人,原本以为是山中盗贼,也没在意,顺利回来之后得了大笔的赏银,说要带我们一家人去吃点好的。刚好那天我因为闹肚子没能出去,爹娘便将我托付给邻居马大婶,带着我哥出去了。这一去便没能回来,三个人都死在路上。”
    他说这一切的时候,十分平静,语气连一丝波动也没有。但拳头却捏得极紧,像是要把骨骼都捏碎一般。
    “后来我才知道,爹杀的那几人是郴州巨夏帮的,虽然与劫匪不是一伙,但那天路过见有利可图,打算浑水摸鱼来着,却被爹给杀了。他们在郴州也算一个大派,当然不会忍得下这口气,唯一能庆幸的,就是爹娘他们都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
    伊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杨慎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师姐,我一定要继承斩春剑,我得报仇。”
    伊春走过去用力在他肩上一拍,大声道:“拿出点精神来!要想着你一定能继承斩春剑!别这么苦着脸,光靠想的,斩春也飞不到你手里。”
    “师姐难道不想继承斩春剑吗?”他抬头问。
    伊春愣了一下,摸着下巴喃喃道:“我当然想……从小到大就这个任务了,不过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要继承斩春不是须得办成太师父交代的任务吗?还早呢。咱们现在努力闯荡江湖,多积累点经验就好啦。”
    杨慎看了她一会,忽然笑了一下,轻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干脆让给我。”
    “我说这种话,你也不会高兴吧?”伊春把药碗端起来,“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得到斩春,你一定不愿意的,对不对?”
    他怔了一会,慢慢点头:“……你说的对。”
    说罢,他又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师姐,你很好,我都知道。”
    此为大修过的章节。
    六章
    夕阳西下,林中起了一阵风,伊春不由打个寒颤。
    “啊,太阳好像鸭蛋黄。”她忍不住感慨,肚子也很合时宜地叫一声。
    杨慎牵马在前面领路,拨开一丛杂草,他说:“昨天抢来的馒头被你分走大半,难不成今天就吃光了?”
    伊春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师弟,你一定还留着,分我一些好不好?到了潭州我买十个还你。”
    “没门。”他拒绝的十分干脆。
    出了贤德镇,他们已经在林子里赶了好几天的路,又遇到山贼十几次,每次都从好心山贼那里搜搜刮刮抢钱抢吃的,还抢了一匹马。
    大抵因为这里也算穷山恶水,山贼们亦穷得可怜,昨天能抢到十几个馒头简直要偷笑。
    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经下山了,一线墨蓝在天际缓缓铺开,杨慎把马拴在树上,道:“今天也只能露宿,我去捡树枝,你把毯子铺好。”
    他回来的时候不光带了树枝,手里还提着两只洗剥好的野鸡,串在匕首上慢慢烤。虽说他手艺很一般,两只鸡给烤得糊了大片,但那滋滋作响的金色油脂,带着焦糊的肉香,还是成功的让伊春口水泛滥。
    伸手想拿,却又不敢。杨慎的脾气这几天她也总算摸透一些,真要把他惹火了,他那根毒舌是绝对不饶人的。
    伊春只好呆呆地看着那两只野鸡在火里翻滚,滚过来,滚过去。她的眼珠也跟着滚来滚去。
    他把外面一层烧焦的皮剥了,将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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