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过去一看,也愣了:“爸,你不是吧,牌照也让人偷了?人缘忒差了您!”
    “张容你的说什么话!注意点儿你!”张杨瞪了儿子一眼,支吾了两句,道:“牌照,咳,可能是撞碎车灯之后我调头倒车,又碓到墙根上一次,给震掉了。”
    三人彼此相望:“……”
    韩耀简直想仰天长啸,扯开车门看看车内渗水没有,低头往里一看,终于彻底疯了。
    “张杨……你他妈的……你停车是不是没拉手刹!”
    张杨懵了,茫然的看向韩耀:“手刹?”然后猛地一下子想起来,悲摧大叫:“我忘了!!!”
    轿车停在湖边石板地,这么大的斜坡还不拉手刹,不溜进去才是怪事儿的!这不擎等着的么!这叫什么事儿啊!
    张容彻底不能忍受了,坐进韩耀车里咣当摔门,脱下浸湿的短裤,摇下玻璃顺窗户甩到车顶,吧嗒一声。
    韩耀特别后悔当初去驾校之前没亲自给张杨上个预科班。
    ――这话要是让知道当年不堪往事的听见当时就得叫唤,他自个儿学车那时候也不是让人省心的好货。后来洪辰他们听说了张杨原来也是个臭手,总结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口子都是马路杀手――韩耀杀人,张杨自杀。
    韩耀打电话找人来把车拖走想法子处理了,张杨领着张容打车回家洗澡换衣服。这下子可好,回到家收拾利索再一看表已经九、十点钟了,家里成堆的事情摆着等着,结果啥都没干成,就摊上这么个倒霉潮子催的,等韩耀也回来换好衣服,仨人身心疲惫,哪有心思下厨房,到小区对面临街的铺子吃晚饭,对付一口得了。
    一大瓷碗骨汤馄饨,一笼发面肉包子,瓦罐浓汤米饭套餐,热乎乎的在夜风中飘溢温暖的水雾气。张容还气得拉长个脸,一口饭没吃,趴在油腻的饭桌边写作业,埋怨张杨:“简直烦透,就因为你弄的破事,我还得熬夜写作业。”
    张杨萎靡的叼着烟,崭新的车头一天上路给糟践成这德性,心疼坏了,又惹得举家出动折腾出老些麻烦,儿子抱怨他也没话说,当下亦是觉得十分对不起孩子――天寒水冷,眼看着要入冬的时节。跟他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推车卖力连口饭都没吃。他轻摸张容的头发,好声好气说:“爸错了,先不写了,吃饭吧,做不完爸爸帮你。”
    张容垂下头,脸遮进阴影中,哼了声,张杨伸手去拿他面前的本子,手却被拂开,张容不耐烦的说:“不用你帮,初二的奥数你会做么你,一错一大片明天提问检查我就废了!少打扰我,一点儿不为我着想!”
    张杨的动作滞在空中,看着张容半死不活的一张脸心下升起怒气,然而想起洪辰说过的话,强把这股情绪压了下去,到底一句话也没再说。
    张容写完作业,划拉三两口馄饨,收了书本夹在手臂里起身扭头就走了,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回去睡觉。”连看一眼对面的两个父亲都没有。
    张杨望着落地窗另一侧,张容过马路离去的背影,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
    “我不为他着想……还让我怎么做才算为他着想!他妈这么多年养出个孽来!”
    韩耀也在注视这他的儿子,默默地,点燃一支烟夹在指间,眉间神情复杂。
    很多年前,当张容尚在襁褓时,他曾经对张杨保证,如果这个孩子不孝不顺,不用你动手,老子先一脚踢死他。可现在他做不到当初的承诺,虽然张容自从上初中开始,对张杨说出令他伤心的话,做让他难过的事已经数不清不少次,但他却连抬一下手指都觉得沉重艰难,无措的不知道对他的儿子如何是好。
    那天之后,韩耀思前想后,把洪辰约出来吃了顿饭,问他青春期详细到底是咋回事儿,说不清从哪天开始的,就变了个人似的,而且一天比一天厉害,难招架。怎么难道所有青春期的小孩都跟中邪附体了似的,从里到外犯邪劲?
    洪辰听完了道:“张容吧,心气儿也是跟平常孩子不一样,不过差不多也就这么回事儿,叛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在学校老师都把他们当半大少年对待,学到的知识和想法也都跟着在变,致使他认为自己是大人,甚至比大人懂得都多,但事实上根本还是不成熟的小孩,所以做事欠考虑,想法简单而且偏的很严重,自己还意识不到。这其中也有生理方面的原因,等等的,我大概也就知道这么多。”
    韩耀疲惫的叹气,“我是不知道拿他咋办好了,哄也没用,我知道他不懂事,不想因为这些骂他揍他。唉……你说他以前那么害怕张杨,现在一梗脖子,居然敢跟张杨对付上了,越揍他作的越狠,把张杨气得直哆嗦,晚上睡觉做梦跟打仗似的,落下病了都要。”
    洪辰拍拍韩耀的肩膀:“熬到他长大就好了,养孩子就是事儿多,要不我怎么就不养孩子呢。这样,正好他也快放假了,你们要是信得过,送我这边来我劝劝他,十一长假那几天说实在的,我说的话他多少能听进去点儿。”
    韩耀一听立刻如获大赦:“是么?!那可麻烦你了兄弟,我就一个儿子,你要能帮我往好了带过去,我给你跪下都成!”
    洪辰紧忙笑着摆手说你可得了吧你啊。
    韩耀压根儿不知道,国庆节那些天,张容对洪辰的话何止是能听进去点儿,简直跟他对头到不能再多。也许孩子总对亲人以外的人,尤其较为陌生的人更加能产生尊重,洪辰的性格又是极其柔和温煦的,说话在理懂得也多,知道拿捏孩子的心思。所以相处期间张容的态度比面对父亲们时好太多,什么话都愿意跟洪辰讲,也愿意听他的话。要不是这么个情况,洪辰也不敢拦活儿到自己身上。
    中学课程并不很紧张,孩子的课余和假期虽然不比小学,但也算长而丰富,天气以皮肤可以感触的速度迅速变得寒冷,草木霜冻枯黄,河流冰封,随后又上了三星期课,中小学生进入寒假。
    韩耀跟张杨商量,张杨考虑了很短的时间,只不过须臾就同意了,语气中满满的倦怠,“交给洪辰没什么不放心的,领他去吧,他在家看咱俩兴许也是添堵。”
    韩耀揽住他的后脑,额头相贴,低语安慰:“没这事儿,他小,以后会明白的。”
    张杨抿紧嘴角,仍堵着涩难在胸口:“咱俩不在他身边他就痛快了……”
    张容一得到消息,立刻兴冲冲跑上阁楼翻出大行李箱,装了大堆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进去,边哼着小曲儿边拾掇,韩耀站在门边,道:“你拿太多了,用不上,不知道的以为你准备回火星呢。”
    张容头也不抬道:“我上大爷家过年。”
    韩耀大惊:“什么!?”
    张容吸气刚要开战,张杨在身后拍了韩耀一把,平淡的说:“去吧,什么时候回来,让你大爷来电话。”
    韩耀愣了一下,张杨握着他手腕将他拖走。
    房间里的张容也愣了,张杨那句淡淡的,仿佛毫不在意他是不是要走的话在他耳朵边绕,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几位不痛快不舒服,像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爸爸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讲话似的。然而他很快挥走了这种感觉,倔强的冷着脸,用惯有的不屑表情面对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
    洪辰要提前回父母家过年,不过在此之前要跟车队去一次包头,秦韶正在那儿办事,他们碰头之后再领车队往西北方向到达临近的乌海,最后直接返回烟台。出发当天清晨,洪辰的车停在楼下,张容兴奋的坐在副驾驶席上,显然对马上进入的漫长旅程非常期待。
    韩耀和张杨站在路边,临开车前,张杨还是忍不住伏在车窗边嘱咐:“路上别添麻烦,你是大孩子了,保管好自己的东西,每天给我打电话。”
    “知道知道。”张容不耐而敷衍的应和。
    洪辰轰开油门,探头道:“我们走了,放心吧。”
    韩耀点点头,用力拍了拍张容的脑袋,后退一步跟张杨并肩挥手。目送车子缓缓驶出小区大门。
    洪辰从后视镜看到两人逐渐变小的身影,低声问:“为什么不跟爸爸挥手说再见?”
    “有什么好说的。”张容垂着眼,满不在乎的口吻道:“反正过完年就回来了,又不是生死离别。”
    洪辰看了他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国道上的风景唯有一望无际的雪白,杨树光秃的枝杈上堆积细碎的雪,形成树挂,冰雕玉砌,晶莹剔透。
    张容稍微摇下一段车窗,彻骨的冷风立刻呼啸而入,他的头发在风里狂乱舞动。
    洪辰手打方向盘,让车绕过冰溜子行驶到一侧积雪处,笑着打趣他:“我跟你说,等会儿上了高速咱就真没法调头了,上我家过年可未必有你自个儿家好,到时候你哭爹喊娘也不可能提前回来,必须呆到正月啊。”
    张容对此警告毫不在乎,反道:“成啊,你说的,要是呆不到正月你请我一箱雪糕。”
    洪辰问:“一点儿都不想爸爸?”
    张容干脆的回答:“不想。”顿了顿又道:“烦他们,不想跟他们在一起。”
    他的膝头摆着一个本子,刚从背包里拿出来,上面粘了不少房间的照片,客厅、卧室、阳台……都是他们家的摆设,显然是在家里拍的。上面用黑色碳素笔画了很多条框,圈成不同的形状,像是家具。
    洪辰看了两眼:“干嘛呢?”
    “寒假作业,根据身边人的需要设计一样东西。”
    “你设计什么,家具?”
    “对啊。”张容笑道,“我给桃酥设计一套家具,有楼梯台阶,梯子什么的,接在床和沙发之类她经常去的地方,让她活动方便省力。”
    洪辰问他怎么会想到这样一套家具,而后马上反应过来,桃酥是只老猫了,比较高的地方她可能跳不上去了,对于猫而言,这种生活确实不方便,不舒适。
    张容忽然不笑了,冷哼了声:“如果我爸看见,肯定会说我是为了拿家里的照片去学校炫耀。”
    洪辰沉默半晌,不由得问:“张杨不会这么说,你没跟他提起这个作业吧,别把他们想的太低。张容,你觉得他们哪儿不好了,我觉得他们很好,他们爱你,你要电脑就给你买,要手机要cd机,每天用心照顾你,要是换了别的父……”
    “诶大爷,我给你讲个事儿。”张容忽然打断他的话,挑起一边嘴角笑着说:“有一次我们吃饭,我爸在厨房喊:‘张杨!你喝水么?’,然后我爸在餐厅摇了摇头。”
    洪辰忍不住乐出声。
    他又继续说:“还有一次我们看电视,天天饮食在做老鸭煲,我爸忽然说:‘哥们儿,你闻没闻见一股什么怪味儿,糊了吧唧的。’然后我爸盯着电视说:‘没事儿,是鸭子。’这都是他们俩干的常事,是不是特傻?”
    洪辰笑了半天,说:“你不会就因为这个烦他们吧。”
    “……不是。”张容看着窗外,小声说:“他们这样其实挺有意思的,我就是烦他们不理解我,总瞎管我,就算不给我买电脑,买手机也无所谓,我就是希望他们能明白我心里想什么,别瞎掺和我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爸从来不听我说,我随便起个头他就找茬子骂我,要跟我过不去,其实他自己很多事做的就不对,还好意思管我;至于我另一个爸,听我说了也听不明白,白说。”
    “如果你是我爸就好了。”谈话的最后,张容这样说道。
    洪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才好,所以什么也没说。其实他很想让他明白,你的父亲们为你付出了多少,在心里划出多大的地方放置你,想要去理解你,你却在不知不觉中挥霍着他们的爱。这些话,张容现在是听不进去的,不过没关系,洪辰十分确定,总有一天他能转过这个弯儿。
    82第八十二章
    2003年一月份的最后一天是农历新年,今年没有大年三十儿,腊月二十九即是除夕,而张容早在一星期前就跟随洪辰与秦韶到达了烟台。
    车辆由秦韶驾驶,一路驶向芝罘区,途中也许是秦韶故意为之,沿途有很长一段公路临海,从车窗望出去能清楚看见环绕这座陆连岛的蔚蓝海水,夕阳余辉将狭长云层镀上夺目的橙红色,与海洋相映连绵至地平线,延伸向无穷尽的远方。
    张容第一次亲眼见到海,目不转睛的扒在车窗上眺望,目光中显露出情不自禁,“真大……”
    “广袤无垠。”洪辰顺着张容的目光和他一同欣赏这片熟悉的水面,车后视镜中,他的嘴角勾起一道极富有柔情的弧度,喃喃道:“这是最美的风景。”
    秦韶带着墨镜和棒球帽,单手控制方向盘,整个人随性的拄靠在车窗边,语气十分欢快,“是啊没错,简直美呆了,我好像已经闻见海水咸味儿和老太太做的虾仁涨蛋的油味儿了。”
    洪辰母亲早在民居小门前等候着他们了,老远的一听见车子声音,立刻迎了出来,跟他们招手。
    张容从下车第一眼看见她起,就觉得这是个祥和亲切的女人,而且并不显得苍老,绝非秦韶口中的“老太太”――甚至可以说,对于一位六十岁上下的人来讲,她的笑容和微蓬卷发仍能带给人一种触动心弦的美好安然。
    洪辰已经在电话里通知他们今年家里会多一个人过春节,所以即使谁也没有介绍到张容,洪母和坐在客厅看报纸的洪父也很自然的叫出了他的名字。他们与所有和蔼长辈一样,轻轻摸他的头发,问候他一路走了多久,冷不冷,坐车肯定遭了不少罪,马上就吃饭了,男孩子长身体要多吃一些。洪母还起身去给他浸了热毛巾擦脸,端来一大茶盘糖果茶水,让他坐在实木的老椅子里一起说话;洪父也不看新闻了,把电视调到少儿频道之后,将遥控器放在张容手边。
    亲热的说了一会儿话,洪父说出去买点儿东西,洪辰于是开车载他,跟着走了。这个时候,茶盘里的糖已经让秦韶吃了大半,洪母听到电视里整点报时,这才恍然的叹了声:“都这时间了,孩子肯定饿了。”她含笑拍拍张容的手,说,“奶奶去做饭,你先歇会儿,累了就进屋睡一觉,左边那扇门给咱们孩子住。韶子啊,听见没有?洪辰回来跟他讲一声。”
    秦韶带听没理的应了两句,蹙眉翻找瓜子花生底下还有没有藏着没发现的椰子糖。
    张容乍一来到陌生的环境有些拘束,好奇却不好意思随意走动,闻着饭菜下锅的香气,肚里饿得翻滚搅动,却也不敢像在家里那样大声催促,质问父亲怎么这么慢。他跟秦韶黏在椅子上吃光了几乎所有糖果,忽然心里有些不太舒服,窝在椅背里盯着头顶上的灯罩出神,想事情。
    恍惚中,他想起张杨晚上回到家匆匆脱了外套下厨房的情景,继而又开始在脑子里乱糟糟的猜想着,家里今天晚上吃了些什么菜,他爸下班到家了没有。
    在路上这些天,只要手机有信号,韩耀都会给他打电话,紧接着张杨也会就着韩耀的手机跟他说话,不过最近四天一个电话也没有。当然,电话不电话的张容并不很在乎,他在心里哼了声,随便的想,每次都是那几句废话,听得耳洞长茧子,幸好这几天没电话,清净自在。
    可也是,想方设法出来过年,就是为的清净自在。
    洪父赶在开饭前回来了,洪辰跟在他身后,搬着好几箱水果,大袋零食以及一箱可乐。洪父摘下毛线帽挂在玄关,露出谢顶的半个锃亮脑袋,揉了揉被皮带勒出一道凹痕的啤酒肚,坐进沙发里歇气儿,边说:“买了箱饮料,张容啊,想喝自个儿去拿,在家里不要拘束。不过这种充气儿的饮料还是少喝为妙,对身体肯定是有害处的,你不要因为它甜就放不下它,你得知道,事物的表象和本质往往截然相反。汽水,化学成分太多,指不准那天就把人类喝的变异了;相反的茶水虽然苦,却是好东西啊,就好比那个口蜜腹剑和良药苦口,这个道理……”
    秦韶在他开口一瞬间就果断扔了糖纸跑去厨房。张容听得双眼画蚊香圈,洪辰再次出去搬了一箱果汁回来,赶紧打断洪父的絮叨,笑道:“对对对,不喝可乐,咱喝果汁!喝果汁!”
    洪父咳了声,道:“这个你们年轻人不爱喝茶水,退而求其次,果汁相对而言也是好的。”
    下一刻,厨房传来洪母的喊声:“吃饭了――!摆桌子吧。”
    洪父喊回去:“知道――!”遗憾的停止了讲道理,起身往里屋走想再取一个凳子,洪辰在客厅一侧放开老式折叠饭桌,给张容指了洗手间,然后帮着端菜盘子和碗筷。
    张容独自穿过中厅,拉开洗手间的拉门,隐约听到厨房传来的低声谈话,张母像是在询问谁今年过的还挺好吧,没什么难处吧?
    而后是洪辰的回答,声音很轻,张容打开水龙头的工夫,约莫听见他说:“……很好,家具厂做的非常大了,不是跟你说过么……”
    “是是,我就是时刻问问,我心疼啊。现在可真好,唉,幸好现在出息了,可算出息了。当初咱家没能抱走他,我这心里悔的……摊上他那个家庭可真是……好在他争气,这也是俗话说的对,‘猪生麒,牛生象,邋遢婆娘生皇上’……”
    洪辰笑着打断她:“得了您呐,一年接一年的悔起来没完了还,哪天我让韩子来咱家,成吧。”
    张容挂上毛巾,微有些疑惑,侧着耳朵听,接着就听洪辰朗声道:“大侄子!吃饭!”
    “啊、来了!”张容回过神,匆忙扯了扯毛衣前襟,往客厅去了。
    晚饭非常丰盛可口,洪母的手艺菜今天都使出来了,张容食欲大增,就着菜吃了上尖儿两大碗米饭,喝了三碗汤。期间洪辰给他夹菜,说接下来几天的安排,准备领他去海边好好走走,近处的毓璜顶公园,三合塔什么的都去看一看,既然来了就不好白来。
    洪母原本在拆肘子肉给张容,一听立刻不赞成的摇头,“不成不成,这个节骨眼照我说,没必要就别出去走动,尤其是人多的地方,你们没看新闻啊?那个肺炎传染病!去年十一月的首例就是在咱们中国,这两个月闹得邪乎,容啊,你知道这事儿不?”
    张容茫然的嗯了声,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哪个“肺炎传染病”。
    洪父不悦的看了洪母一眼,说:“嗨呀!你这个人,啥事情从你耳朵里传进去再从嘴传出来,立马就不知道变成什么味儿!有人就有病,有病就能治!你怕个啥,照你的想法,要是这世界上一有什么新病,老百姓还猫在家哪也不去了?洪辰你甭听她的,领张容出去转转吧,想去哪去哪,吃完饭我把地图找出来,你们看着选。”
    洪辰与张容对视一眼,谁也没再说话,低头吃饭。
    饭桌上顿时静了下来。
    洪父喝了两口汤,抬眼看了看电视,又吃了一筷子兔肉,突然咳了声,缓和了口气又道:“那什么……那个人多的地方就不要去了,空气确实不好。”
    众人:“……”
    洪母沉着脸瞪他一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懒得说他。洪辰浅笑,抬手拍张容的脑袋。
    晚饭毕,一家子坐在一起看了两个小时电视,之后各自回房。秦韶从左边房门内抱出一床被子扔给洪辰,指了指旁边的一间房,洪辰了然,安排好张容就进秦韶房里睡了。
    房间里关了灯黑漆漆一片,张容躺在洪辰的大床上,羽绒被蒙住头,翻开手机盖子调到电话薄,眼睑半合看了很长时间,最终谁的号码也没按,啪嗒翻上手机盖,塞进枕头底下,窝成一团闭上眼睛。
    结果张容几近整整一晚上没睡着觉,辗转反侧,无论怎么躺着,他就是前所未有的感觉自己从外到内没有一个地方是好受的。
    ――即使洪辰的床铺舒适宣软,即使洪大爷一家招待的无微不至。
    窗外劈啪作响的鞭炮声此时就像跟他作对一般,伴着人们的惊呼熙攘声接连不断,家家阳台上闪烁的彩灯也是,灯笼也是,还有烟火冲天的闪烁骤亮,一切往年令人感到热闹的新年气象皆成了张容睡不安稳的元凶,甚至棉被上满溢的晒过之后的阳光味道也让他愈发感到整个人溺在一个不得动弹的境地。
    而元凶又不只有它们。
    翌日天刚擦亮,张容再次翻出手机,犹豫再犹豫,最终慢吞吞按了好些个字,翻来覆去看了三五遍才发出去。
    一分钟之后,手机在手掌中嗡嗡震动,他按下接通键,话筒另一侧传来张杨的声音。
    “喂?儿子你咋这时候来电话呐?你没睡觉啊?”
    张容支吾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问:“你干嘛呢?”
    “我啊?我在你奶奶家!”
    “是么?什么时候去的?”张容吸了下鼻子,问:“他们都挺好的?我爸也去了?”
    张杨道:“挺好挺好,你奶奶说想你。这不是你大舅爷明年春天预备盖房子了,我们来帮着谈房照和地盘圈院子的事。昨天刚整巴明白,费劲八力的,结果晚上才躺下屁大工夫就又起来了,诶我的个老天爷,别提了,简直要给我累出神经病。”
    “啊?”张容语气中带着急切,忙问:“咋了?”
    “你爷说粮食仓子里有豆杵子,一冬天都偷咱家多少斤大豆玉米了,非得让咱们都起来跟他一起打!”
    “噗!豆杵子跑仓子里去了?”张容一想起那种长着半圆形小耳朵,黑豆小眼睛的黄皮偷粮贼就想笑,“抓着了没有啊?”
    “必须抓着了,你爹我出马,我们分头找了大半宿,你猜他把洞藏哪了?搁柴火垛子下头!我们后来全搬开才发现,你奶奶用水灌洞,丫的窜出来,一钎子就让我给捅住了,溅我一身血点子。”
    张容无声大笑,听到电话里远处有吵嚷动静,一阵骚乱的有人嚷嚷着拎走拎走!仍沟子里埋了!张杨时断时续的声音夹在其中:“到你大爷家呆着咋样?”
    “……挺好。”
    “嗯。在那尽量别麻烦别人,需要什么东西自己买。你背包里边有个小兜儿,里头我给你放钱了,回头检查一下。别乱花我告诉你,买啥了发票都给我留着,回来看你要乱花一分钱咱俩就好好谈谈。行了赶紧睡觉吧,我也得回去,你爸躺苞米垛子上要睡着了,已经打呼噜了。”
    张容撇撇嘴,“拜拜。”
    “拜拜。”
    合上手机,张容只觉得舒坦了,之前就好像喝可乐的时候吸管吸住了冰,一口气滞着上不来,现在则如同痛痛快快的畅饮了一大杯。
    他翻身下地光着脚丫子跑到书桌边,埋头翻找他的运动背包,果然在里头夹层的小口袋里捏到一沓,用他的作废考卷包裹着,他打开一张张数,统共二十张百元大钞。将钱随意卷巴卷巴塞回包里,张容又有些困了,退后到墙边猫腰摆出架势,猛地大步助跑,跨栏般一跃到床上,咣当躺倒呈大字型,闭眼呼气,床垫里的弹簧压的将他和被子向上弹了弹。
    随后在洪家的生活每天都很惬意,张容每晚主动给张杨或韩耀打一个电话。白天的安排刚开始是在烟台市内和周边观光,不过后来就不怎么出去了,一是各处景点大多是自然人文风光,对于张容来说没太大意思,走两天就厌烦了。再者,电视近来不断播报关于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的相关事件,张母看完了就劝他们不要出去为好,张杨更是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说的张容也有些发憷。
    虽然疾病传播,但年下到处仍有大批市民买年货,逛街拜庙,这无疑使得人口密集地区空气更浑浊。也许病毒就隐藏其中,而人类的肉眼凡目却看不见它的存在。
    好在它虽然近在眼前,可也算是远在天边,中国十多亿人,不过那么极少的一部分感染,而他们全家都还好好的生活着,论概率好像根本不可能正正当当,好死不死的就落到他们的头上。
    这个想法不止张容有,几乎所有身在其中而尚未感染的中国人都怀着侥幸这么想过,而农历新年刚过没多久,口罩、体温计、消毒液、食醋和板蓝根遭遇疯狂抢购,继而哄高价位,最后脱销。然而这些防护措施并没有阻隔疾病传播,非典型肺炎在中国大地上肆虐开来,有一些地区甚至因此产生恐慌。
    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如同古代瘟疫一般流传却暂时无法治愈,甚至无法预防的病毒成为了全世界的敌人。
    年初五,洪辰担心国家政府为了减少传播会限制地域间人口流动,所以决定收拾东西返回省城。
    洪母有些担心,出发当天还在劝说:“别走了,在家呆着吧,不动活还好,就怕来回跑,谁知道万一走到哪儿就那什么了呢。”
    洪辰笑着安慰她:“没事,哪那么容易的,电视不断报道主要就是因为它现在不好治疗,也不代表平白就能染上,我们既不随便跟人离得太近说话,也不乱吃乱摸东西。放心,公司我必须得回,而且孩子马上要开学了。”
    看着他们往车上装包,洪母仍害怕离了她的眼会出事儿,只得帮他们兑消毒液放在车厢里,矿泉水,板蓝根和茶杯都备齐了,挨个嘱咐带好口罩,注意卫生,和洪父一起目送车子驶出民居院门。
    83第八十三章
    秦韶旋开车载电台的开关,抬手将卫衣大兜帽扣在头顶的棒球帽上,潇洒一耸肩,跟着音乐口齿不清的哼唱:“载着你,仿佛载着阳光,不管到哪里都是晴天……”
    “不至于吧。”张容坐在车后座上回头瞻望,洪母还站在门边,低着头好像在抹眼泪,他干笑道:“整的好像咱们有去无回了似的,她也忒脆弱了吧。要真那么容易感染,说病就病的,人类早灭绝了。”
    “老人总是特别容易担心,咱们这么想,但她们却认为疾病防不胜防嘛。”洪辰笑了笑,垂眼看着张容,用手指帮他梳理凌乱的额发:“回省城了,给你爸去个电话通知一声?还是想再上大爷家住两天?想就吱一声,大爷按国家领导人标准招待你。”
    “哦,随便啊,你给他们打电话吧,我的长途很贵。”张容随随便便应了句,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打量窗外芝罘的街景,随节奏抖腿,“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洪辰了然的挑眉,没拆穿张容此时对十分明显的想回家心理的笨拙掩藏,掏出手机拨通了韩耀的号码。对面很快就接通了,提示音才响了两下而已,洪辰好整以暇的想照例闲扯几句,之后再告诉他儿子明天回来了,预备着接驾吧。
    只是这时,对方却很着急的打断他,说了什么紧急事情,令洪辰难以置信的双眼圆瞪,脸色在瞬间就变得异常难看。他拿手机的手指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由于攥的太紧太狠,关节泛出可怖的青白色。
    此时歌声戛然而止,后视镜中,秦韶的双眼也在注视身后的洪辰。
    电话里也察觉到洪辰的情绪变化,意识到他刚刚表达不到位导致洪辰理解有偏颇,紧忙着又解释了一通。这回说的总算清楚了,让洪辰的神经从骤然紧绷立即放松了大半,一脸痛苦,心道操,吓懵我了。同时脱口而出:“那就好!那就好!不是就好!”
    他继续听韩耀讲话,很快的扫了眼身旁的张容,见他仍看着窗外,不动声色的深深吸气,努力使语调听起来尽量平和,不过还是微有些担忧:“嗯,我清楚,你们俩……到时候通知我,随时联系,咱们一定随时联系。”
    张容并没察觉到洪辰片刻的异常,毕竟大人们平时打电话热络起来都是类似的语气和套话,他在车窗上的倒影中隐约看到洪辰挂断了电话,扭头问:“他们说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么?”
    “是……这样,吃得暂时甭去想了。”洪辰揽过他的肩膀,温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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