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传令骑士纵骑而出,直往料石冈上奔去。
    其实不必他动身,料石冈上的女真人已经听到了动静。
    这些年来,大金国南压宋人,西拒党项,北敌蒙古,几乎无月不战,烽烟遮天蔽日。待到蒙古入侵,一批批的将士化为污泥碎骨,此时尚在军中的将校,或者善战,或者不善战,但一定都机敏异常,对于战场上的任何迹象,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此时北面连续两次响起急促的鸣镝,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近。虽然河北军听不懂鸣镝节奏的蕴意,但那代表着什么,根本不用多作猜测。
    再过片刻,身在料石冈高处的一些士卒,无不大吼大叫:“烟尘!”
    好几人同时挥手示意:“从这里到那里,烟尘如墙!几乎把天都遮蔽了!是蒙古骑兵!大股蒙古骑兵!”
    在他们狂呼乱喊的同时,女真哨骑们也都仓惶回返,不少人刚进了营地就滚落马鞍,身体都瘫软了,犹自嚷道:“许多蒙古骑兵!上万的蒙古骑兵从北面来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中都城里的接应兵马不见,倒是蒙古军来袭!
    无需仆散安贞下令,正在高地扎营的将士们已经自发地闻风而动,便如一个巨大的蚁群轰然炸开。士卒们匆匆忙忙逐队集结,各谋克、各勐安勃极烈就位指挥,营地里的拒马、鹿角被加速搬运。虽然人马往来时的慌乱难以遏制,但整支军队竟然甚是有序。
    三代担任方面大帅的将门世家,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凭着祖、父两代统领十万大军的心得和经验,仆散安贞在军政治理方面,几乎已是如今大金国将帅中的第一人。
    他担任宣抚使四个月,就能在被蒙古军杀成一片白地的河北聚集起军队,敢于南下山东捞取地盘。如今,他在河北治理一年,又斩下数百头颅,排除无数障碍,硬生生地重整了女真人的河北八勐安。这支军队猝然遭逢急变,摆出来的应对姿态竟然很有几分强兵模样。
    反倒是仆散安贞本人有些发愣。
    好几名将校奔上高处探看过,又狂奔回来。有人脚下拌蒜,在坡道上滚倒,双手和脸上都是摩擦出的血痕,但动作一点都不敢放缓:“宣使,真有大军毕竟,速度极快,来者不善!”
    这才过去多久?这才是踏入中都路境内的第一天!拿下良乡城里的蒙古附从军,还是上午的事!蒙古人怎么就有这么快的反应,又怎么就能调动这么大规模的兵马来此?简直就和踩了马蜂窝一般,倒霉得如此快法!
    这股蒙古军声势如此巨大,己方又该如何应对?是进,是退,是厮杀,是固守?
    仓促之间,所有人都没主意,只能等着仆散安贞的号令。
    可十余人俯首在仆散安贞身边,竟然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有人忍不住催道:“宣使?宣使?”
    仆散安贞的脸色阵红阵青,变幻了好一会儿,嘴里只喃喃言语。
    “什么?”副将银术可在旁侧身听了好一阵,全然莫明,于是连声催问道:“宣使,你想什么呢?这会儿咱们有麻烦了,该怎么办啊?”
    另几名将校也都上来:“宣使,赶紧下令罢!”
    但凡经历过厮杀的人都知道,身逢危险时刻,最重要的就是果断。但仆散安贞自幼膏粱锦绣,习惯了官场周旋,利弊权衡,所以平日里处置公务英明果决,到了危险时刻,想得却多些。
    先前在中都政变的时候如此,后来在清河镇与定海军对峙的时候如此;眼下这时候,他脑海里又忍不住无数念头此起彼伏。
    下什么令?下令迎敌吗?
    本来我稳守霸州益津关要隘,哪怕中都朝廷覆灭,河北也有周旋余地。结果,不知中了哪里的邪风,竟然答应给郭宁这厮的民伕队伍作护卫?
    现在蒙古人直冲着我来了!
    这仗怎么打?打输了,自家性命之忧姑且不提,在河北辛苦经营毁于一旦,女真人最后一点武力就要完了。就算打赢了,也必定五痨七伤,实力大损。要知道,这种世道龙蛇纷起,一步慢了,后头步步都要慢,这场大亏无论如何都吃定了!
    何况,河北军又哪来打赢的可能?
    仆散安贞是宿将,所以对军队实力的判断,绝不会出错。
    在他看来,自家手中这万把人,足能轻易粉碎那些跟从蒙古军的零散降兵,但如果对上了在北京路降伏于蒙古的正经边疆精锐,恐怕胜负就很难讲。而蒙古军……
    仆散安贞估计,如果对上一两千人的蒙古偏师,己方稳扎稳打,可以不胜不败。
    可按照斥候们的说法,眼前来袭的蒙古军至少也上万!
    混蛋!不是说,蒙古人的主力都被吸引去了直沽寨那边吗?
    上万蒙古人,那便是蒙古军极其有力的一支了!
    上一次蒙古军南下的时候,蒙古大汗的儿子术赤、窝阔台、察合台三人领着一万名骑兵,轻而易举就从中都一直杀到大名府,然后兜转回来,打穿了河东南北两路,回到草原,沿途击溃朝廷兵马何止十余万,攻陷的城池何止五十座?
    蒙古万骑杀到,己方断然不是对手。对此,仆散安贞毫不怀疑,围绕在他身边的将校们,其实也都如此。仆散安贞视线一转,便知眼神闪烁者多,而跃跃欲试者极少。
    真是可恨!咱们女真人真是衰弱了,以至于只能靠着这些人为将校!
    忽然间,仆散安贞脑海中又闪过一个念头。
    他霍然开朗,而又忍不住握紧双拳,浑身发抖:“我明白了!郭宁这厮……郭宁这厮……这厮打着运粮支援中都的旗号,其实是想借刀杀人!这帮蒙古人是冲着那些粮秣物资去的,可倒霉的是我们!郭宁这厮是想拿蒙古人的刀,给自己捞好处!只要我们死在中都城外,他好趁机夺取河北!定是如此!这厮……”
    仆散安贞喃喃自语不停,失魂落魄。身边将帅面面相觑,无不面色如土。
    这时候哪容得浪费时间?时间就是命啊!
    好几人都觉得,恐怕自家主帅失心疯了,恨不得上去挥拳将他打醒,却又不敢当真动手。
    好在此时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体型壮硕如熊的仆散留家大步奔来,摇着仆散安贞的肩膀喊道:“阿海,蒙古人好像绕路了!”
    “什么?”
    仆散安贞打了个激灵,厉声道:“待我去看!”
    一行人七手八脚登上料石冈高处。
    北面涌来的烟尘已经越来越近了,仿佛接天蔽日的尘土里,偶尔能见到蒙古骑士策马奔驰的矫健身影。他们身上的武器和甲胃反射阳光,发出寒光,便如一条庞大无比的恶龙盘旋飞舞于浓云之内,铁样鳞爪偶现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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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看得清楚,这条恶龙前进的方向变了。蒙古人首要的目标,并非河北勐安谋克军!
    “他们要绕过料石冈,先往良乡方向去!”
    仆散安贞忽然哈哈大笑,神情却狰狞得吓人:“他们是要先拿下定海军的那些辎重和粮秣!哈哈哈,好得很,就算要死,也是那些山东人先死!郭宁这厮竟敢蒙骗于我,我看他派来上万的民伕,能活几个!”
    “阿海,阿海!你胡说什么呢!快看那边!”
    正笑得癫狂,仆散留家又在他耳边大喊。这粗胚嗓门太大,震得仆散安贞的耳膜嗡嗡作响。
    仆散安贞骂了一句,转身眺望良乡方向。
    然后便见到本该是辎重队伍扎营的旷野间,不知何时有百数十面军旗矗立。红色的旗帜猎猎翻腾,如潮如海,又像是腾腾燃烧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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