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装束,这是武卫军啊?武卫军怎么会忽然入城?”
    “难道说,是宫里出事了?”
    中都百姓大都有些见识,就算一个个躲在墙角瑟瑟发抖,还能讨论两句朝堂。
    重玄子猫着腰往外走几步,踏着柴垛窜上矮墙,随即手掌一撑,翻身上了房顶。
    人在高处,看得略微清楚些。
    只见武卫军的队列前后不见首尾,数量成千上万,而且个个都顶盔掼甲,连带杀气。在人马簇拥下,又有云梯、冲车等重型的攻城武器在牛马推拉之下缓缓前进。
    这绝不是突发的调动,而是早有预谋的叛乱!
    重玄子忽然想到了前几日里,徒单镒仿佛无意说起的话。当时他说,要重玄子尽快安排家眷弟子离城,莫掺和中都的浑水。重玄子毕竟是全真教的真传弟子,正忙着太阴朝元之辰的斋醮,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他只道徒单镒是担心蒙古,而蒙古军毕竟距离中都尚远……
    原来不是!自古以来,麻烦事都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重玄子向院里招了招手,沉声道:“你们立即去太极宫里避难,不要留在这里!”
    院里数人都是他的亲信,当即拔足便走。
    重玄子从屋顶下来的时候,南面宫城方向,巨大的声浪忽然爆发了。
    无数人狂呼乱喊着杀贼、讨贼、护驾、救驾等言语,更有好几处冲天的烈焰猛然腾起。
    这几处大火仿佛号令。下个瞬间,城西彰义门方向、同乐园方向,城东钱库、武库、高官大员府邸方向,同时有人狂呼乱喊,耀武扬威,而更多处的火头随即被点燃。
    重玄子骂了一句,拔足往甬道里狂奔。
    自从蒙古入寇的消息传到,中都城立即戒严,又抽检壮丁、颁发武器,紧急组建守城兵力。皇帝本人不熟悉军务,所以当即下了诏书,以尚书左丞完颜纲全权负责城防,并以大兴府、武卫军都指挥使司、殿前都点检司和拱卫直使司协助。
    这五方面各自都有实力,足以携手制敌。五方的权力又彼此钳制,绝不会闹出乱子。只这份诏书,可见皇帝绝非无能之辈,至少具备足够的政治平衡能力。
    然而,这个命令下达以后,实际结果并不似皇帝想象。
    完颜纲的地位极高,他忙于全盘军务调度,同时要抵挡朝堂上针对缙山败绩的诸多攻讦。这两方面的事,早已经让他焦头烂额。所以在城防上头,他只作了大方向上不痛不痒的指示,并不实际参与城防安排。
    大兴府尹徒单南平此前因为皇城遭人纵火之事,被皇帝屡次痛责。完颜纲一党又咄咄逼人,导致大兴府下属的警巡院前后数人下狱丧命……徒单南平毕竟是徒单氏族的成员,他压根就不愿与完颜纲合作,完颜纲曾经邀请他会商,但他只推说事务繁忙,全不出面。
    殿前都点检司领有侍卫亲军,当然是有实力的。但去年皇帝册立皇太子以后,又以宠爱的次子、蒋王完颜琚为殿前都点检。蒋王是富贵宗王,哪里懂得军务?
    而另一名有经验的点检徒单镐,也是徒单镒的族人,数月前因为完颜纲的巨大压力,早就不再插手军务。
    到了负责管理威捷军的拱卫直使司,其都指挥使仆散安贞倒是素有才干之名。但仆散安贞早年牵扯进宗王间的政治冲突,一度丢官罢职,复起之后,一直辗转地方,上个月才回京。
    威捷军里头那些钤辖、都辖、什将、长行,要么是兵油子,要么背后有人,一个月里头,仆散安贞连人都认不齐,还能做什么?
    到了最后,所有的事务全都归拢到了实力最雄厚的武卫军手里。事实上安排中都城防之人,乃是权右副元帅、实际掌控武卫军的胡沙虎。
    此时此刻,这个负责安排中都城防之人,一路斩关落锁,突破了中都城防。
    胡沙虎也真不愧是宿将。他以自家能打硬仗的私兵为基层军官,又混编入了这些日子紧急招募的缙山溃军。武卫军在他手里,简直脱胎换骨,杀气腾腾。
    这一日他忽然召集部下,说要进城诛杀叛党,武卫军的高级军官竟无人出来反对,偶有一两个胆大的愣头青,当场被胡沙虎的部下乱刀砍作肉泥。
    于是上万人兵马连夜整备,又趁着夜色直奔中都。
    负责城门防备的军官都是胡沙虎预先安排的亲信,立即开城。本该如金城汤池的雄关巨隘,对胡沙虎所部的调动全无阻碍。
    随着通玄门、会成门、彰义门、城北军营先后易手,大军汹涌入来。
    直到叛军抵达拱辰门下,守卫城门的侍卫亲军才发现大事不妙。
    当下两军恶战,一时间火光冲天,鼓噪震地。
    事发仓促,侍卫亲军寡不敌众,厮杀了一阵,便不得不主动放弃了拱辰门,退守昭明门。
    毕竟皇帝尚在,他起初惊慌失措,待到反应过来,立即下诏悬赏,要胡沙虎的首级。虽说中都城里的文武官员们对皇帝越来越厌烦。但皇帝始终是皇帝,他的诏书对普通将士来说,总有号召力在。驻扎在宫城外各处军营的禁军随即反应过来,纷纷聚往昭明门。
    而胡沙虎所部随即分兵,攻向城中各处军营、官邸。叛军口口声声自称勤王护驾,只为诛杀乱臣贼子,而兵马所到之处,尽情抢掠纵火,大肆杀戮将士家眷,以求动摇守军的军心。
    随着越来越多的乱兵、地痞被叛军挟裹,混乱迅速蔓延到了全城,忠于皇帝的兵马调动渐渐艰难。
    此时城中忽然又有谣言,说蒙古军已经入城,大金国完了。
    这谣言甚是荒唐。就算居庸关和紫荆关都丢了,尚有术虎高琪所部数万人在外驻防,蒙古军总不见得插翅飞来。可人心一旦动摇,多么荒唐的谣言都有人敢信,于是城中愈发混乱,无数人狼奔豕突,在路上又遭逢乱兵,被芟草般地劈头乱砍。
    城池乱到了这种程度,汇聚往宫城的兵力越来越少了,而叛军不断挟裹,声势愈来愈大。
    昭明门的战斗从深夜延续到次日清晨,侍卫亲军死伤惨重,所幸符宝祗侯完颜鄯阳和护卫十人长完颜石古乃潜出宫城,在天王寺召集了负责值殿的大汉军数百人来援。
    守军遂得以且战且退,从昭明门退到了皇城对外联系的重要通道东华门。
    每一次城门的易手,都以数百人的性命为代价,双方变幻绵延的战线上,尸体成堆,鲜血淋漓。在争夺许多要点的时候,双方的尸体枕藉,以至于后面的人须得搬开尸体,才能投入到对敌人的厮杀中。
    越来越多的鲜血流淌,在铺着精美石板的地面形成了一处处的血洼,士卒们就踏着粘腻的血洼,一步一滑地战斗。
    东华门上,一个满脸惶急的中年人披着锦袍,正往下方看。
    这血腥场景让他猛地打了个颤,于是又抬起头,凭栏远眺,试图看看几个军营方向可有援兵。看了两眼,全无收获,而城头下的喊杀声越来越迫近了。
    不知是谁注意到了城上的衣袍华贵之人,下面突然飞来一阵乱箭,噼里啪啦地砸在斗拱飞檐之间。有一支箭矢反弹下来,扎穿了中年人的袍角。
    中年人被惊得一个趔趄倒地,手脚并用地往后退避。两旁的太监宫女吃了这一阵乱箭,死伤数人。余者连忙上来搀扶,将他猛拖进后头的殿堂里。
    这中年人,正是当今的大金皇帝完颜永济。
    他刚一坐定,便愤怒地对身边的内侍殿头李思中道:“胡沙虎这个疯子!朕待他不薄,他怎么敢……怎么敢造反!朕……朕一定要宰了他,要剥了他的皮,拿他的骨头去喂狗!”
    骂了两声,他忽然想起一事,随即挥动手中的玉如意,猛砸在李思中的额头上。
    “你这厮!你这厮先前还替胡沙虎说了好话!你是不是收了他的贿赂!你是不是也背叛了朕!”
    完颜永济的臂力很弱,但这一下真是用尽了力气。他握着玉如意的手臂青筋直爆,只一击,就让雕工精美无比、价值万金的玉如意断成两截,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李思中虽是宦官,却身形挺拔,皮肤白皙,颌下三绺须髯飘拂,极有风度。这一下被砸得满脸是血,他也不自辩,只跪倒在地,重重地磕头。一口气十几次下来,被他额头反复碰撞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大片血渍。
    见这情形,完颜永济叹了口气,又觉心软。
    李思中拿了胡沙虎的钱,这不是秘密。阉人又没别的爱好,收点钱怎么了?完颜永济心里都明白,他不止收了胡沙虎的钱,也收徒单南平的钱,收完颜纲的钱。逢年过节,徒单镒那个老儿,乃至张行信这样的儒生,其实也有孝敬。
    只不过,谁能想到胡沙虎的胆子那么大呢?
    完颜永济再看两眼李思中,觉得有些愧疚,当下从怀里取出绢帕,要替他擦拭。
    手刚伸出来,外头海啸也似地无数人乱喊。
    “怎么回事?”
    李思中立即起身:“待老奴去看!”
    他奔出去,没过一会儿又奔回来,脸色白得犹如垩土:“陛下,完颜左丞死了!叛军正在传看他的首级!还有,大兴府尹徒单南平也死了!据说,整个中都,都落到叛军手里了!”
    “什么?”完颜永济的身子一抖,汗如雨下,再过一会儿,竟流下泪来。
    李思中咬了咬牙,又道:“我听门外的叛军在喊着,要陛下出去接见执中元帅,否则,他们就砍伐木料,放火焚烧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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