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记 作者: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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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跟独孤铣喝。

    有时候在京城,有时候在西都,有时候在交趾。山下、船上、林间、途中、酒楼、宫殿……分不清去过还是没去过的各种地方。

    什么酒都有。红的白的黄的浓的淡的香的本土的外来的家酿的,甚至还有乱入的波尔多和威士忌。梦里也不觉得不对,两人拿着各种杯碗瓶罐碰来碰去,喝得这个过瘾,见底的容器倒扣在桌子上,堆宝塔般层层累成一座小山。

    喝够了,便唱歌。

    波斯小曲回纥小调中土经典西洋民歌。他唱,对面的人便安安静静地听,一杯接一杯地喝。

    唱着唱着,不知怎的,竟变成了近来唱得最多最熟的挽歌。

    宋微看见自己穿着连边都没缝的粗麻布片,还打了补丁,头上戴着粗麻帽子,脖子和腰间系的全是粗细不一的麻绳,张嘴闭眼没完没了地唱着挽歌。

    心想,挽郎哪有替人戴孝的,钱再多也不干。看看那身麻布,认出来了,这不是死了爹娘才穿的规格么?我干嘛穿这个,抽疯呢。冷不丁抬眼望去,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跟在自己身后,一个凄厉而尖锐的声音高喊:“皇帝龙驭宾天——”

    他捂着胸口猛然坐起,满头冷汗,再也睡不着了。

    午后,常老板过来找宋微:“马良,他们几个都有家室,实在不好叫人新正初一就……宇文府的宾吊从初五开始,这两天只是家祭,没那么多讲究,却也不能缺了丧仪。灵堂未时便可布妥,今晚头一夜,只能辛苦你了。”

    宋微没有马上答话。

    常老板赶紧道:“放心,回头定然亏待不了你。”

    宋微抬起头。眼睛藏在刘海后,看不见是何情绪:“好。”

    作者有话要说:  嗯,请继续参考《李娃传》。

    第95章 父母恩深何所报,郎君意重终须偿

    成国公宇文皋事母至孝。母亲病重期间,宇文二爷出去玩乐,回来被哥哥知道,三十好几的大老爷们,挨了亲兄长狠狠一顿训斥,且勒令居家思过半个月。

    宇文坻本来瞒得挺好。他找的借口是去城外道观住两天,替母亲抄经祈祷。谁知怎么就那么倒霉,一伙人刚安下营帐,便撞上宿卫军执行什么紧急机密任务,预先拟定的狩猎区恰在搜索范围里。交涉半天无果,不得已草草回转,还被人捅到了兄长处。

    宇文坻如何倒霉不提,继续说宇文皋的孝心。因了这份孝心,宇文老夫人的丧事毫无疑问办得隆重盛大,尽显哀荣。只不过,盛大的仪式主要从初五宾客吊唁开始,初一到初四,是家人守灵的时间。即使大户人家,在此期间,也不做大规模法事丧仪,通常由几个道士诵经以安魂魄,几个挽郎唱曲寄托哀思,双方轮流来,陪伴主家守灵者熬过通宵。

    宇文府灵堂内,诵经人乃是青霞观的道姑。宇文老夫人虽说一品诰命,但玄青上人公主之尊,出殡当日前来走一趟,已是莫大的荣耀。故而此刻在场的,不过最普通的弟子。

    宋微带了两个小学徒,与道姑们遥遥相对而坐。

    入夜,宇文府上凡是能来的都聚集到灵前,跪坐守候。宋微在队列中看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宇文二爷,还在孙辈中看到了独孤萦和独孤莅。他们都没注意到他,当然,哪怕注意到了,也多半认不出来。独孤莅身边跪着个比他略小的男孩,猜测该是没见过面的宪侯庶子独孤莳。

    宋微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见独孤家的人。他不知道,重阳节后,皇帝对宪侯恼恨非常又无可奈何,再次把人发配到北郊练兵,不但提出一系列难以完成的刁难式要求,还命令他不许出北郊军营一步,等于禁足惩罚。如此一来,独孤兄妹只得无限期寄居在外祖家中,倒是及时给外祖母送了终尽了孝。

    到得后半夜,女人孩子,包括上了年岁有地位的老仆,都下去休息了。男丁们排班守夜,头一晚自然该长子宇文皋坚持到底。

    宋微白天根本没睡够,但他心里有事,因此也就不犯困。为了避免自己胡思乱想,挽歌唱得十分用心。道姑们念经的时候,脑子也不停歇,默默琢磨唱词。他做什么都喜欢搞点自由发挥,挽歌唱出名后,请常记的师傅们专门替自己编了个唱词本子,将那些古奥难懂的都剔除掉,把通俗易懂,琅琅上口的分类整理,以便记忆。除去通行的歌曲,人家死了爹妈他就唱父母恩,死了伴侣他就唱夫妻情,每每唱得主家痛哭流涕,情绪发泄淋漓尽致,事后倍觉物超所值。

    这时看宇文皋扶棺而坐,容色哀戚至极,似乎丧母之痛难以承受。想起自己记忆里从未出现过的亲娘,含辛茹苦的养母,长到二十多才打照面的亲爹,觉得成国公大人比起野草一样的六皇子,实在不知幸福多少。

    忽然想到唱词中最难背的一篇,当初为了搞通意思费了不少力气。搞通之后就觉得实在合适,忍痛记住。此情此景,但觉非此诗不足以表情达意,双手搭在膝头,轻拍几下,慢慢唱起来。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  ……”

    宋微唱歌是天生的本事,绝无装腔作势之态,自有深情在其中。平日里唱挽歌,从来不曾像其他挽郎,主人还没哭,唱歌的人先哀嚎抹泪。他一般没有太多表情变化,纯以词曲动人,低缓深沉,层层递进,声声蓄势,令闻者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不料这一回却异于平时。一曲《蓼莪》唱到末尾,宇文皋身为执掌朝政的重臣,年岁已逾不惑,尽管心中哀绝,到底控制住了没有掉泪。宋微唱罢最后一个字,忽然哽住。低头时泪珠成串滚落,头一遭比死了人的主家还要失态难过。

    悄悄吸溜几下鼻子,自我反思不够专业敬业。身为头牌挽郎,不能把人唱哭,岂非浪得虚名?心想大概歌词太高雅,过分含蓄委婉,不便于直抒胸臆,莫如换个通俗些的。

    歇了片刻,开始唱时下最流行的《游子吟》。

    果然,这首唱完,宇文大人眼眶红得更厉害了,扶着棺木的手臂不停颤抖。

    宋微觉得自个儿心里那股难受劲涌动得越发厉害,好似亟待随着歌声破喉而出。趁热打铁,开口唱起了下一首:

    “停车茫茫顾,困我成楚囚。

    感伤从中起,悲泪哽在喉。

    慈母方病重,欲将名医投。

    车接今在急,天竟情不留!

    母爱无所报,人生更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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