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宅。
    “小姐,歇一会吧?你一直未合眼。”
    “嗯。”齐尔见她只是嘴上答应,却没有闭眼休憩的动作,暗自叹息。
    “主子,皇帝已擒。您有什么烦忧的事吗?不妨说出来,你一直这般,让我们很担心。”齐庆又道。
    从昨日到今日傍晚,她没有合眼,也未进一粒米。
    明明秦将军已经被安顿好,她最恨的人已经被关在后院笼中,她也如愿以偿的回到了长大、拥有她无数回忆的家宅。可是她却感受不到畅快,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失。举目望去,还有谁知道她记忆中的那些人呢?即使她杀了那罪该万死的人,她爱的那些人也不会回来了。而支撑她活这些年的念头,不过就是想为枉死的人伸冤,想替他们掌剑挥刺暴君。如今她夙愿半成,她只觉得更加默寞,身体像是被抽去某个部分。
    她抬头望,院中的一草一木还保留着原有的模样。只是空旷寂寥、荒芜无声。
    “哥,我觉得不应该让小姐回这里来,这是她的家,她难免会触景伤情。我们还是将她带到别处吧。”
    齐庆摇头,低声道:“后院的人,还没有处理。”
    “为什么小姐昨夜不直接杀了他?”
    “因为你那几马车的东西。”
    齐尔便明白了,小姐还要让他多活几日,让他谢罪。
    外面的叩门声让院中人立即警戒起,齐尔与齐庆贴在许临清两侧,手掌按在剑柄之上。此次入京他们便随身佩戴匕首、长剑,护卫她的安全。
    端坐庭院中的女子眼神随着落下的一枚叶片,见他们戒严、防备,清冽出声道:“进来。”
    只见厚重的门板被从外推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男子。他一身白衣,乌发素净,也许是他的面庞太俊秀,只是此般打扮也夺人目光。
    许临清与他对视,见他身着白衣后仓促的侧过脸去,不过几瞬,男子便走到她的身边。
    “你看上去很憔悴...”
    “嗯。”这是他们自那次沉府相别后第一次对话。
    横亘在二人间的沉默漫长,许临清回过头来望着他的衣衫,不言。
    还是沉铭先开了口:“我来悼念秦将军。”他说出来意,许临清将目光移转到他脸上,想启唇说话,却终究合上,不发一言。
    随后,她起身,让沉铭随着她一同往里走。
    房屋里面的陈设布局几乎没有变,她将秦将军的灵牌放在高台之左,宽大的台面上只有一枚。
    香灰的味道弥漫,许临清情绪低落,目光深沉的望着崭新的灵牌。沉铭敬完香,身旁的女子仍没有出声,但他以为今日不一定能听到她再说只言片语时,她突兀的、沙哑的声音响起。
    “多谢。”
    沉铭立时知道她在谢什么,只是他心情也随着她一同压抑,并不去接受。
    “让你做到这一步,实在抱歉。”
    “不必抱歉,我自愿的。”他说出的话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随后他又道:“况且,这也是我这些年想完成的事情。”他将目光移转到秦将军的灵牌之上,语气暗含沉痛道,“当年之事,我有愧于将军。”
    “与你何干。”
    女子云淡风轻立在他的身侧,明明如此近,他却仍觉得很远。她是不接受自己的歉意吗?
    “当年如果我早些识破,秦将军就不会被设局枉死。”
    “或早或迟的结局,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如果照你这般说,那最该忏悔的人是我。”
    “无论在京城,还是在边关,无论是在这,还是在战场上,我说了许多次。我将疑虑、担忧都说与母亲,可她从不听,从不信。”
    “她心里觉得,皇帝是明君圣人,是值得她誓死效忠的。”
    沉铭错愕后道:“不,他不是。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寒了群臣之心。”
    许临清道:“当局者迷,母亲是否明白无人可知,但我该做的事情还要去做。”
    “我来正是因为此事。”他郑重的与许临清面对,道,“弑君之罪,重于泰山。你...可曾想好退路。”
    许临清对他和颜悦色,甚至还拉过他微凉的手,眼眸中带着丝丝笑意,道:“你别担心这个了,京城之事有你助我,我已感激不尽。往后的事情,你不便牵扯。”
    沉铭不赞同的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却是轻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那晚马车之上我说的话句句真言,还是你在怀疑我?”
    许临清剥离反握住他的手指,摇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为沉家这些年付出的心血,为我功亏一篑不值得。人臣同这离经叛道之事越远越好。”她猜出他要说出口的话,抢先道,“你一人尚且足以自保,可沉府上下众多,你双亲具在本就是福报,供养父母也该是你为人子所应当做的。”
    “你怎忍心让伯父伯母担惊受怕?”
    许临清以为她言辞恳切,定是能说服沉铭,可她却听见沉铭回答道:“在我心中,你最重要。”
    她既错愕又难以置信,可她看到男子寒江凝眸,浅淡的唇微抿,面庞上找不到一丝玩笑与虚假。怎会?他从十几岁时便背负起振兴沉家的命运,他为此劳心劳累余十年,从无娱乐、懈怠之时,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应当是沉府。怎么会是她?她与他阔别经年,二人在最相熟的时候也不过是谈古论今、演练对垒的同窗、战友。他怎会对她有如此深切的感情呢?他这般能忍耐、内敛之人,望向她的眼神中为何有如此浓的胆怯与沉重?是她错过了什么吗?
    “我...”她刚想说些什么,沉铭却别开眼去,他已经从她的反应中得出答案。那个一直没有变的答案,她的心中从前没有自己,如今也不会有自己。从前有顾廷泽、陈亭稚,现在即使他勉力而为,也无法走进她的世界。
    “总之,你不必在意我,我所能为你做的,比你想的要多。”
    “你,可以,不必将所有的责任都背负在你的身后,朝中曾被谋害的大臣中也有许多我的恩师、伯乐。我为他们平反伸冤....”
    “沉铭。”许临清出言打断他,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与沉思。
    沉铭侧目与她对视,二人的目光短暂的交织,沉铭看出她的神情后心口一跳,条件反射的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他压抑住异样,不让她瞧出破绽。
    许临清却出手抓住他的小臂,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许临清的眼神肆无忌惮的在他身上扫视,身高不符,陈谋要比他还要高上半个头,可作矮容易,作高却简单。相貌不符,陈谋与他在样貌上没有一丝相像。陈谋右腿有疾,他却毫无病症。最重要的是,陈谋在几年前就出现在临城,那时的沉铭绝对在京城,他身为京中重臣怎能随意离京?他也没有理由离京!惹皇帝怀疑不说,他难道会为了自己放弃京城优渥的条件,来到彼时还荒寂的临城?不会,不会...
    她记得遇见陈谋的那天,是陈谋从乡来的路上遇上土匪,他身有残疾又相貌平平,自然是被肆无忌惮的勒索、侮辱,她当时看见他倒在尘土中的痛苦心酸模样,起了恻隐之心便出手救了他。他怎会是沉铭呢?沉铭他绝不会让自己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他的脊背永远挺得笔直,他永远目光坚定的望向他要走的路,他这般头脑清晰、目的明确,理智的人,怎会走到她的路上?
    ......
    “我这次回京,我遇到了几位特殊的故人。”
    “你跟他很不同,你身量比他高,脸也没有他俊朗,还跛腿。可是你们有一点非常相似。”
    “什么..”男子微调坐姿,主动问道。
    “关心。变扭的关心。”
    许临清自顾自道:“我与他的故事,太漫长。下次再讲与你听吧。”
    陈谋轻应了声,准备离去的时候回身道:“主公不喜欢吗?我,与他的关心。”
    仰面依着榻椅的女子正漫游思绪,听到他的问询后,露出个浅淡的笑容道:“你是替他问的,还是替自己问的。”
    陈谋干脆道:“自是为我问的。”
    ......
    许临清缓下心神,或许是她多想了,如果沉铭真的就是陈谋,那她从前竟没有丝毫怀疑,根本没有将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往一处想。这任谁也想不到,哪怕这次她在临城与陈谋因为他曾失联而试探、疏远,她也曾想过陈谋的身份不单纯,可,怎会是这般?
    许临清决定不再猜测,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
    沉铭本想立即答未有,可望着她的目光,他便多了几息思忖。然而就是这几秒的停顿,让许临清验证了心中的答案。
    “你若没有,我有一件。在你说你回家乡后,我派人去查过,你一直谨慎,却没有料到乡里有人会未被你收买,还是你猜测我并不会因为你的一句话,真切的去探查你的家乡。”
    “那时我收到你并未回乡的消息,只是在想你为何要骗我。但经过后来,我发觉你同以往有别,便多留意。我没有怪你,陈谋。”
    沉铭听到她喊自己陈谋后,双眸瞳孔微张大,不可能。
    “你在说什么?”
    可那人却再不会被他欺瞒,语气中多了几分了然与疲惫,她摇头道:“你如今还不承认你是陈谋,是为了当我拒绝你的时候,你还能以他的身份为我做事。对吗?”
    他说不出否认,外头的夕阳洒下的余晖渐渐离屋内远去,他望着那逐渐消失的光辉,紧抿嘴唇。他自认从没有露出破绽,就算正如她所说,他在随着她从京城去临城后,他的关心与在意明显。可临城的人不都是如此吗?她在临城就是中心,无论男女,无论尊卑都听从她、担忧她。他以为在这些人中,他并不算明显。可她竟如此心细如发,将事事洞察。
    “你是如何发现的。”他问。
    她一定是发现了连他都未曾发觉的纰漏,于是他甘拜下风。
    可许临清却没有他想象中的云淡风轻,甚至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悲切,她如今才发觉她对他的偏见有多深,对他的误会有多重。
    许临清强压住心头的歉疚,咬紧牙关不让情绪显露,可她这般却让沉铭以为她在怨恨他的欺骗,饶是他再心有沟壑,此时仓促解释道:“我从未有害你之心。只是当时换个身份才能得你信任,你又缺人少将,我,我想帮你,不得不欺骗你。”
    “所以呢?顶着另一张脸活着,便是你沉铭该做的事情吗?”你是谁?京中权臣,镇国将军,陈谋又是谁,乡野村夫。宁愿作村夫,不愿作将军?!
    “我...我没有办法。”沉铭说,“我找过你,可你不愿意见我。也,根本不信我。”
    “京城没了你,我也不想再做沉铭。”
    “对不起。”
    沉铭是他,陈谋是他。但如果有选择,他宁愿去做貌丑、跛脚的陈谋,而不是她刻意疏远、反感凝眉的沉铭。
    “值得吗?沉铭,值得吗。”
    “你掩饰的很好,我并未发现实质的证据。可刚才我看见你领口处的小痣,与陈谋的完全一样。我也不愿意相信你就是陈谋,但我只能出言试探。”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蠢的事?陈谋与我相熟,为我行事得我青眼不假,可这一切与你沉铭有何关系?你是沉铭,是堂堂正正的京城将军,你何必要追去临城自甘堕落!甚至,甚至与我一同做出得罪君王,图谋不轨的事?你何必呢,沉铭。你双亲具在,沉府日日腾上。”
    “......你何必来淌这趟浑水?你前途大好,为何要放弃这些。我不明白,沉铭。”
    在她的追问之下,沉铭没有动摇,只是道:“我说过,在所有中,你最重要。”
    “只是你不信。”
    “荒唐!你难道忘记了?你我同在书院之时,你此生志向就是振兴门第,让沉府从落魄变成京城首屈一指的大族。这不是你的理想吗?如今你辜负族中长辈的厚望,放弃苦心经营的一切就是为了我?”
    “沉铭,你现在就给我出去。此事与你再无关联!”他如果以沉铭的身份与她伙同,可知对沉府众人是何等的威胁!
    沉铭听出她激烈言辞中的痛惜在意,并不依言。仍然毫不退让道:“我不走,事已至此,从此你在哪我便在哪。我花了十年才以沉铭的身份站在你的身边,我绝不会再离开。你觉得荒唐是因为你眼中从未有我。所以你不知道我自年少时心中就只有你一人,是,我儿时便在心中起誓,要兴盛沉府,不让族人、双亲再受城中贵族羞辱。可是,许临清....这不代表我连保留一点私心的权利都没有。”他压抑着不被理解的委屈与不甘,几乎是叹息的恳求道。
    “我也是人,哪怕族中人以为我无心无情,只当我是谋权争利的工具。可我也是人,我也有私心,我也有心悦之人。年少时我曾笨拙的表达对你的倾慕,可你却并不领情。我原以为是你心不在此,可后来我见你与顾廷泽相约春日,你与陈亭稚对谈经纶,似乎你只是不乐意我的亲近。我才知道,不是你不懂喜欢,是我不入你的眼。”
    “哪怕后来我为了不打扰你与他人的情意,只敢远远的看你,我也,从未有一刻将你忘却。”
    “我这些年所做的已对得起沉家,可我也想对得起自己。”
    “你问我何必,问我值得。”
    “值得。”
    “在临城的那些日子,是我这半生,最快乐的日子。”她不抗拒他的亲近,在他们之间也再没有隔着仇恨与误解,他为了她,成为陈谋。却因为陈谋,获得内心的平静与安宁。他从没觉得去临城辱没身份,反而因为与她并肩而喜悦。哪怕那些日子,是他偷来的,骗来的。
    “沉铭。你...”她自知再说无意义,却还想再劝,“你有一条平坦、正确的路,为何不走。”
    “对我来说,你走的路,就是我该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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