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瑾一路抱着她,连声粗喘都无,二人顺利的到了京郊的一处院落。院子不大,但干净整洁,而且装饰、布置,甚至物品的摆放都很像众兴镇的屋子。那个在年瑾心中,与她一起的家。
    许临清是有心之人,她自然是注意到,于是主动提到:“呀,这院子真漂亮,好像咱们曾在众兴镇住的。”
    年瑾见她记得,怨怼与不平便如此容易的云销雨霁,原本就不多的冷漠此时更是荡然无存,只是嘴还紧着:“不是。”
    许临清见他经不起逗,也不拆穿他,应和道:“是是是,不是不是,你方才说秦主君那事是何意?”
    年瑾嘴上拒她千里之外,但手上已经妥帖的把她安置在软塌中,在她手边还贴心、自然的备好茶水。方才在路上他进了个隐蔽的屋舍,里面的医者见状便立即回身去准备药品,说稍后便到。于是年瑾先将她带了回来,小心安顿好。
    现在不是讲话的时候,大夫已来,于是许临清干脆等他处理包扎完,懒散的倚靠在床边,在暗地里欣赏年瑾暗含担忧、心疼的神色。
    “伤的不算太重,伤口处理好后叁日不要碰水,脚上的伤注意别再扭动。”她的左边小腿与脚踝在年瑾的强烈要求下被包的结实,他在一旁仔仔细细记下注意事项,待到大夫走后,年瑾回身便看见许临清似笑非笑的凝望着他。
    年瑾逃避似的在这整理,在那擦洗,就是不进近她半丈,不一会屋子光新亮洁,他没活干了。只好空着手,坐在桌椅上望着木桌发呆。
    许临清无法,只得自个下床来找他,他离她这么远。看似毫不在意但背后却像长了眼睛,许临清不过刚有动作,他便侧目道:“大夫说让你不要乱动。”
    “我没有乱动,我是有目的、计划的动,我要去坐你旁边。”她强词夺理也显得自然不怯。
    年瑾定定看了她几瞬,见她没有放弃的意思,暗叹声,直道自己输的彻底。他起身,坐在床边的软凳上。
    “我来了,不要乱动了。”
    许临清这才收回手坐回去,她望着离她只有半步远的年瑾,忍不住开口道:“你与秦主君之间有何事?他又欺负你了么?”
    年瑾无意识轻嗯了声,嘴巴想被封住一样,开不了口。
    许临清也不想逼他,刚想把这事揭过去好让他心里舒服些,却听到他说:“他说我是贱人生的,说看见我便觉得恶心。”
    女子愕然,她圆目微睁,不忿道:“他为何说这般辱没你的话?他又发什么神经。”原本她便在他手中心甘情愿的吃了明损暗亏,那倒也罢,他是蒋英断弦,自然也是她的长辈恩人。无论是平日冷脸嘲讽,还是他似有若无的算计,她都认了。他似乎惯常苛待年瑾,但她并没有深思,以为便是他失去妻子后性情阴郁惯常所为。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母亲生的吗?”
    “不是。”他迟缓摇头,难以启齿。
    “我是,听他说,是个哑巴下人生的,他是乌幡人。”
    年瑾的头垂的越来越低,他不想说这。
    “他说是当年他不能让母亲怀孕,他又怕失去母亲,他又不想让母亲生下别人的孩子...所以,他找到哑巴。”年瑾停顿,又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秦主君并不在意。”
    “我...”他沉默好一会才渐渐说,“怪不得,父亲从小便不喜欢我。”
    许临清面露淡淡的忧郁与疼惜,她想到那时年瑾被同龄孩子欺负,蒋府家门显赫,若是主君在意,她根本不可能途遇此事。若说不在意、放任他被嘲笑、奚落,让他陷入自卑、忧惧才是他所为的话,这秦主君不是心恶便有另有罅隙。
    “你何时知道的?”
    “前段时间,他应该是烦了我,脱口说的。”
    许临清强硬的拉过他的手,道:“如果事实真相如他所说,那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有何错呢?他心有私,利用他人固宠,又苛待、冷遇你,自首到尾便都是他的错。”
    年瑾浅应了声,不知听进去几分,他道:“其实我不大在意,只是...觉得,有些难过。”
    许临清当然能理解他的心绪,他刚与她见面时便是那副不争不抢的性子,但平心而论,谁会不争,谁会不抢呢?只是争不过,抢不到。把自己的渴慕、期冀藏起来,这般便不会叫人看出卑微与不堪。自小便被最亲近之人冷脸薄待,无人用心栽培,无人知他冷暖。他跌跌撞撞的长大,却偏偏失去母亲。原本便摇摇欲坠的家,立即栋榱崩折。
    许临清望着他沉默不语的模样,心头涌起些自疚。她确实没有将他放在心上,甚至忙起来的时候她都快忘记众兴镇所生之事,忘记他这个人...
    自己并非不知道他在蒋府被禁足,也并非无法联想到他的儿时遭遇与家门秘辛相关,但她并没有投注心思。年瑾罕言寡语她便真的认为他无所求,习惯委曲。说坦白些,她习惯年瑾的付出,却忽略他是否乞求回报。
    “抱歉,我...”他遭遇此事后又孤身离家,她原本还能唱下去的敷衍安慰此时无法启唇。
    “我不知道此事,而且我实在是有些抽不开身,年瑾,抱歉...”抱歉一直没有来看你,抱歉没有给你接近的机会,抱歉发生此事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她将年瑾想的太过软弱,众兴镇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给她的印象太深,她难免会偏向他。
    “不是,我没有这么想。我成年了,你不需要将我当孩子哄。”
    许临清默然,只等着他说心中所思。
    “我进左擎军只是想锻炼,我知道你从未想到依仗我,所以我做的事并不是为了你。”他说话时候故意别过脸去
    许临清虽与他迂久没见,但还是知晓他几分性情的。
    “秦武宁所说之事,我会派人去查,不要再为此事忧心。好么?”
    年瑾只身入军营,逐渐崭露头角、独当一面。无论他如何成长都追赶不上她,莫说旁的,此时的左擎军新兵营中都有许多仰慕秦将军还有她的人。
    他不知不觉陷入了矛盾的漩涡,他一面想让她眼中瞧得起自己,一面又舍不得她的温言细语。
    “我近来听闻母亲之事,今日见你便猜你是为此事来的,是么?”年瑾已在心中搓磨,让此话说的不至冷情。可他心里明白,若非有事要探,她不会想法设法的寻他。
    “是,也不是。”
    “我潜入蒋府寻你,却无果。我猜测你会在这,便来此碰运气。若只是为此事来,我何必与你兜圈子,我并非那般虚情之人,我,觉得你看上去憔悴些,想必过的不好。”
    年瑾向来是听信她的话,此番也不免被宽解。在出口时少了几分刻意,他道:“这几年我从未见过母亲,回京后秦主君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城郊燕山之上的云隐寺礼佛。原本没什么,但他过于小心谨慎。面对我时,性情压抑反常。你走后,他不再拘着我,于是我进了左擎军,顺带去查看云隐寺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那次我在后厢房中看见了母亲。”他将这句话讲的很慢,语气中仍留存着不可置信。
    “蒋姨真的还活着?”
    “嗯,是母亲。”
    “只是她老了很多,满头白发。而且双手被铁链拴着,长久独坐在厢房里。”
    “......”
    许临清之前查过秦武宁与皇帝之间是否猫腻,还有云隐寺她也派人去暗访过,但却无功而返,来人回报秦武宁只是在大殿上香诵经。想必当时应被他察觉,探不出真相。
    秦武宁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原是那云隐寺原藏了一个他极其在意的人。只是她当时叁探后仍无果,于是便放下此事。
    她推测道,保下蒋家的不是顾老,而是皇帝。他没有杀蒋英,而是将她囚禁在云隐寺,为何?让蒋姨活着,难道只是为了对付她?为了再次污垢陷害母亲?不,不,那时她如丧家犬一般逃离京都,皇帝绝不会将她当回事。那是为了谁?
    “为了左擎军。”年瑾似乎猜到她所思所想,道。
    “左擎军军统之位,历朝历代都是传给同姓。母亲是仅存的蒋家后人,在左擎军中威望很高。他无法下手,至少当时不行。”
    许临清点头,若是这般,皇帝留着蒋姨的性命的缘故便有迹可循,他需要一个唯命是从的蒋家人,破开左擎军世袭的军统之位。
    “蒋姨现在如何?”
    “我隔了段时间再去看时,她已经不在那处了。”
    依照许临清对皇帝的了解,蒋府此时是密不透风的陷阱牢笼,云隐寺是引她入局的幌子,而真正的藏匿蒋英之地,是他的身边。
    他做事一向阴狠毒辣,面上又装作圣善。他一定在云隐寺、蒋府布好杀机。既思虑周全又狠戾一击必杀,是他的行事方式。
    任谁也想不到,他会将蒋英囚禁隐藏在京郊云隐寺,只为赌未来的一次谋略。他绝不在意他人的自由与生命。众生万物在他手心不过是微粒棋子,碾过后连灰尘都不会剩下。
    许临清恨的就是他这般令人作呕、高高在上的惺惺作态。
    女子离开的时候年瑾没有挽留,他知晓如今自己离她远些更好。他要为她叫来马车,却被她婉拒:“有人接,不必费心。”他便沉默应声。
    他能为她做的,真少。年瑾这般无数次的想。
    “有事便来找我,无事也可来找我。”她故意逗弄,希望他脸上多几分笑意。
    可年瑾还是抑郁寡欢,只是那双黑如墨的眼珠带着压抑的不舍低眸望着她的伤口。
    “我知晓现在我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但我会尽全力去做。”
    “你不必在意我,我心匪石,不可转。”哪怕你不在意我,你心里没我,我的心意也绝不会移转。少年已成青年,他胸臆满腹,却毫不宣之。不要为我劳神,不必为我周旋,任凭风来风去,我仍旧是我。
    许临清离别时,他的身影伫立在矮小的院门前,她突然有几分心酸。匆匆相见,匆匆离别,他这般抑压的性子,盼这日盼了多久呢。却看出她的急迫,主动送别,只是道我心不转。
    也许那称不上冷漠的对待,便是他能狠下心的唯一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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