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南,几时了?”刚起身还有带有低哑的男声响起,温祈念看外头天光大亮,急忙起身,今日是与她约好的,昨日她说要来锦绣阁拜访,他怀着隐秘的期待与复杂的哀伤依照习惯多饮了几杯,却不想今早晓南没有喊自己。
    “回公子,已辰时了。”
    “为何不喊我?我是不是嘱咐过你!”平时温言善语的男人此时厉声训斥,几乎没见过主子这般模样的晓南立即颤巍的跪下赎罪。
    温祈念见因自己情绪外露,晓南畏惧的模样,眼眸微敛,摆手道:“起来,说原因。”
    “我,奴,奴才见您好几日未睡好,昨日好不容易深夜睡熟,想让您——”
    “你,很好,管起我来了。”温祈念丢下这句话就推开房门往二楼雅阁看去。
    好在,她没有走。
    急促的步伐克制的响起,女子闻声望去,浅笑道:“睡的好么?”
    温祈念没想到她问的是这,嘴唇嚅动。最终抿唇回道:“还好。”
    女子有礼颔首,示意他坐下。待他坐好,女人熟稔的同他说:“锦绣阁这些年竟几乎没变过,我方才来的时候,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年。”
    面对她随口言起的惊奇,温祈念胸腔中却不甚平静,她可知为何?锦绣阁从未变过。
    不知也可,有她这句话便足。
    也许当她不得不遗忘少年时,可以在锦绣阁找到几分熟悉与怀念。
    “你还记得吗?那儿,你曾喝醉后非要荡秋千,仇老鸨重金购入的锦布被你攥在手里从这荡到那,下头一堆人担心你掉下来,你却乐此不疲,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右手抓着红锦,左手发力在半空中使剑。剑风把二楼外悬吊的花瓣带起,盈盈飞落。”
    蓦地听见自己年少时做的荒唐事,许临清难免羞耻,噙着笑意喝下茶,笑盈盈的目光也停留在她荡秋千的地方。
    那时候,惹仇老鸨烦是她一件快活事,那从阁楼垂到大堂的红锦在完成秋千使命后被她恶劣的从中间撕劈开,而她顺着撕落的红锦安然无恙的从半空踏回地面,将手中的红锦披在着急的仇老鸨身上,她噙着调笑与故作高傲,道:“仇哥,您穿红色真是漂亮。”
    “岁数大,称红。”
    那时的仇老鸨才二十出头,闻言脸黑的像碳。
    温祈念止语,他不该让许临清想起的,想起仇老鸨,想起楼中其他的公子。
    可那是她少有的轻松惬意的时刻。
    “不说这些了,小姐您来寻我,有何事吗?”他抬手让绯鹤下去安排,自己顺手为她斟茶。
    此时已无外人,许临清收敛起笑意,郑重问道:“祈念这些年没有去查自己身世吗?”
    “未曾。”那人答得很快,可却透露出一分心虚。
    “那为何祈念要行百里去端了一个陌生的拐堂。”
    “我听不懂。”
    “你被歹人从钦州拐来锦绣阁的时候,十三岁。我与你初见在两年后,你已习惯京城,并未露出钦州口音。你与我道身世坎坷,父母皆亡。你一人从京城下属城镇来京谋生,对么?”
    温祈念心中震颤,他没有想到她会记得如此详细。他连忙回忆自己曾有无说出可疑之事,但思来想去他从小便谨慎非常,应该不会暴露几分。便又缓下心神。
    “温公子你不必紧张。”女人重新挂上笑容,从油纸里捻出淡黄嫩白的丹桂糕,顷刻间,桂花的香味便扑鼻袭来。
    “我在来锦绣阁的路上碰巧闻到桂花味,可暮春刚过,并非桂花时节。我便知道了,这是丹桂糕的味道,只可惜京城的点铺师傅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你我十几岁时,丹桂糕的滋味更甚一筹。是么?”
    她说话慢悠悠的,一字一句打在他的心中。
    “是。”
    得到他肯定后,许临清叹了口气,接着道:“那时你最爱的点心便是丹桂糕。”
    “但这又说明什么呢?”
    他已失言,许临清顾及他的情绪不再施压。
    望着他发白的脸庞,女子唇瓣嚅动,心道即使急切,也不该在他人伤口上撒盐。于是她止语,准备喝完半杯便起身告辞。
    温祈念看出她的礼貌退缩,主动道:“你查到我的名字了吗?”
    女子没想到他会坦然发问,一时间哑然,只是微微颔首。
    “我叫什么?”
    “前钦州刺史唐房之子唐湘之。”
    “十二岁写出《讨贼檄文》名震钦州,声撼朝野。”
    “文笔雄奇,妙极生知。被誉为钦州第一才子。”
    温祈念闻言苦笑摇头,他咽下沉茶,堵住喉咙的苦涩。
    “我已有多年没有听到‘唐湘之’三字,小姐,您费心了。”
    往事飘渺,唐湘之这个身份已离他十余年之久,从前他每日从锦绣阁醒来,都会迷茫。
    我是谁?虚伪的是谁,真实的是谁。
    被拐卖来京城途中的几月,他被拳打脚踢、羞辱泄愤,他已十三,勇敢的尝试反抗,但却得到失败和变本加厉的折磨。他不明白为何,为何将他用粗绳捆绑,像牲畜一样低头吃弃食。那十几个高壮的男人,肆意辱骂羞辱他,抽耳光、鞭笞落在他身上,若不是京城的人要的是活的,他或许根本活不到京城。
    他是钦州刺史之子,他的父亲为了钦州人民以命相博。后来他才知道,那批人正是钦州人士,也正是因为他的身份对他多加欺辱。
    他们受到迫害,不敢去欺辱皇帝,不敢去欺辱拥有言权的刺史,却敢欺辱弱小落单的他。
    他情绪汹涌却克制,眼尾发红自不知。
    目睹他的伤心难堪,许临清抬手,轻拍他的肩膀。
    怀着歉意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那时不知,若是知道你的坎坷,我定会将你送回尊亲膝下。”她的话被温祈念的摇头打断,不怪她,怎么会怪她呢?
    她从未伤害过他,甚至出钱为他赎身,从未欺辱他。
    况且,那段身不由己的日子早已过去,他不再是从前的伶仃少年,那些伤害过、侮辱过自己的人已经被自己亲手杀了。过去的苦命日子已经被掩埋,或许他可以重新开始...
    不。想起前些日子在钦州的经历,面对心中人的宽慰,他几要落下泪来。可他终究忍住,没有在她面前出丑。
    “实在抱歉,许某本意并非揭你的伤疤,你因陷害被卷入京中,这些年定吃了很多苦。只是我想获取一样物什,此物与你相关。”
    “何物?”
    “当年死于矿难的难民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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