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有许多事不能共情,哪怕这些东西从古以来便给定下了名称和解释。
    比如可怜,大家都觉得某个人可怜,未经历,也只是态度上觉得可怜,并非是感受。
    你觉得别人可怜你能共情,你要是觉得自己可怜那天下人没有能与你共情的。
    比如喜悦,大家都会说真的替某个人觉得开心,可是归根结底,这替别人开心的事多少都有些不单纯。
    林叶坐在马车上,时不时看向队伍前边的封秀。
    而在距离封秀大概五丈左右,便是萧锦蓉乘坐的那辆马车。
    林叶看了几眼之后便闭目养神,似乎对这样奇怪的共存并不在意。
    可是这个世上偏偏就有一种人,总是能感同身受的共情,所以活的很累很辛苦,他的喜悦和悲伤,都大于常人。
    然而这种人又最会隐藏自己,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都觉得是自己的事,不愿有多少人能与他共情,也许是觉得麻烦,也许是觉得......我已经这么累了,何必再去让别人与我一样累。
    萧锦蓉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也在发和林叶差不多一样的感慨。
    他只是觉得,为什么这世上????????????????会有那么多人肤浅,那么多人幼稚,完全不能理解他。
    就正如封秀。
    为何萧锦蓉两次阻断封秀前程却心中并无愧疚,别说愧疚,便是连偶尔想起来都没有,只认做理所当然。
    是因为他觉得,一个人在什么地位就该懂什么事,封秀那时候要根基没根基要背景没背景,那么有了好事,自然该有觉悟的往后靠靠,如果不靠,那就是不懂事。
    何必需要他去安排,他甚至觉得,封秀应该主动站出来说......我此时还扛不住这么大的福缘,先给扛得住的人吧。
    所以你要说让萧锦蓉去理解封秀,不可能,你要说让封秀去理解萧锦蓉,更不可能。
    此时此刻,坐在萧锦蓉身边的是一个常年伺候在他旁边的小厮,有个很多见但并不在人身上多见的名字......金鱼。
    人都说物以类聚,也说近朱者赤,金鱼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萧锦蓉做事,萧锦蓉总说他愚笨,可最后还是把他留下。
    若真愚笨,大概也不会是这样了。
    金鱼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聪明些,该在什么时候愚笨些,察言观色这种事,他四五岁就学到了。
    所以他才会在不到十岁年纪,就被萧锦蓉留在身边。
    当他看到萧锦蓉时不时往车窗外扫一眼,而视线所触及的方向始终都是一个地方的时候,金鱼就知道,院长大人是在担心。
    是担心,而不是悔意,甚至都不是感慨,只是担心。
    院长大人在乎的不是那位封将军现在已经飞黄腾达,非但升任正三品,还赐爵一等侯。
    院长大人在乎的是,封秀已经到这么高的位置了,那么到底学会懂事了没有?
    金鱼拿了一个棉垫,动作很轻的放在萧锦蓉背后,因为他发现,老院长在发呆的时候,后背会随着颠簸一下一下的撞着车厢。
    这个轻柔的动作让萧锦蓉回过神来,当然这本就是金鱼故意的。
    “你也会怪我吗?”
    萧锦蓉忽然问了一句。
    金鱼连忙低头说道:“院长大人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弟子完全不知道院长大人是什么意思。”
    萧锦蓉叹了口气:“果然,只有你是愚笨的那个,果然,也只有你留在我身边才合适。”
    金鱼嗯了一声:“弟子知道自己愚笨,所以从一开始底子就只想着,若能永远在院长大人身边学习,便是弟子此生最大的福报。”
    萧锦蓉知道金鱼是在拍马屁,可是在这个环境下的这种心境之中,这个来的很及时的马屁,让萧锦蓉心里多多少少舒服了些。
    “懂事真好。”
    萧锦蓉自言自语一声。
    然后他问金鱼:“如果你根基还浅,突然有了一场前程,我却阻止了你,把这前程还给了别人,你会怪我吗?”
    金鱼立刻坐直了身子说道:“这前程是我自己争来的吗?还不是因为,我是院长大人的弟子才来的,为何要怪院长大人呢?况且,院长大人在可以给的时候自然给,不给的时候,便是不合适。”
    他语气肃然道:“弟子知道自己愚笨,也知道自己许多事看不明白,有些是好事的事,没准处处陷阱,有些看似不是好事的事,其实福报多多。”
    这话说的并没有多高明,可胜在他语气着实庄重,这些不高明的话,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语气说出来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很真诚。
    萧锦蓉随即叹了口气:“我弟子之中,只有一个金鱼。”
    金鱼听到这话后????????????????心里笑了笑,可脸上却惶恐起来。
    他刚才故意递过去一个棉垫,还不就是为了让萧锦蓉此时感慨,觉得还是他金鱼好。
    “这次,我大概不会那么容易从南疆回来了。”
    萧锦蓉道:“我在旧宅抽屉里给你留了几份举荐信,你自己挑着用,若我死在南疆,朝廷多半还会追封,抚恤也会厚重,你趁着这个时候拿举荐信去谋前程最好不过,若迟了,我死的凉透了,哪里还会有人在乎凉透了的面子。”
    金鱼眼睛忽然就红了,认真说道:“院长大人若真的有些事不能避开,那挡在院长大人身前的必是弟子。”
    萧锦蓉沉默良久,眼睛也有些发红的说道:“你以后叫我先生。”
    金鱼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心里想着,这个老家伙难道真的会死在南疆吗?
    如果是的话,那我怎么办?
    红着眼睛的萧锦蓉却始终都看着金鱼的反应,而金鱼则始终那么坚定的看着自己的恩师。
    良久之后,两个人都在心里松了口气,也都在心里说了同一句话。
    看起来他不像是装的。
    “还有一件事。”
    萧锦蓉看起来也庄重起来:“我若有事的话,你回旧宅的路上,可去严州一趟。”
    金鱼听到这话心里激动了一下,但他没有丝毫表现,片刻后又觉得没有表现不对,于是又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般表情转换,在他脸上却显得那么自然。
    “院长大人,弟子是绝对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南疆,院长大人在何处,弟子就在何处。”
    “说过了,以后称我为先生。”
    萧锦蓉看起来是真的放心了,抬起手在金鱼肩膀上拍了拍。
    “我诸多弟子,各有前程,多数锦绣,唯你我觉得愚笨所以留在身边想多做教导,看起来,我感觉是对的。”
    萧锦蓉道:“既然我把你留在身边,连我家人都在严州也告诉你,你就该明白,继承我衣钵之人只能是你,当然是你。”
    金鱼哭了。
    从马车里跪下来磕头:“弟子不敢,弟子只想好好守着院长大人......守着先生,弟子没有家人了,在弟子心中,先生就是我父亲一般的人。”
    他本想说是祖父一般的人,因为两人年纪相差那么大,说父亲有些不合适,然而他及时改口,若真情流露时候还要计较细节,那多半这真情流露也是假的。
    “哈哈哈哈哈......”
    萧锦蓉笑起来,一脸释然。
    他有拍了拍金鱼肩膀:“你本就该这样想,我是你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道理,放在什么时候都不该是错的。”
    金鱼则低着头在心中骂了一句,老东西......若不是我修为有成,你留我?
    可换过来想想,若不是他故意表现出在修行上的天赋,他能留下?
    “一会儿......”
    萧锦蓉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你去见林叶,就说你要路过家乡,想回去看看,他多半不会拦你。”
    金鱼试探着问道:“再过两日就过严州,先生是想让我去安排好,请家里人做好准备,最好搬走?”
    萧锦蓉道:“我家人在严州的事朝廷并不知晓,林叶大概也不知道,不过,就是要做些防范,你去告诉温之,家里的东西都可以不要,唯独那祖传的红丝碧端砚台要带上,那是老祖遗物,不可丢失。”
    金鱼问:“还有别的吗?”
    萧锦蓉道:“你只需如此说,我儿温之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你不可多逗留,免得林叶怀疑。”
    金鱼道:“弟子明白,赶去严州再追上队伍,一来一回,最多五天。”
    萧锦蓉道:“温之手里还有些其他东西,只要你提及红丝碧端砚台,他就知道你是可信之人,他便会把一些东西交给你带着。”
    金鱼俯身:“那弟子现在就去。”
    萧锦蓉看了看金鱼那眼睛还红着,泪痕也还在,于是吩咐一声让车夫慢下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只说是你离家十年,此刻就要路过家乡心中悲伤,我去说,比你去说应该要好些。”
    两个人随即下车,站在路边等着林叶的车马上来。
    林叶还是不习惯坐在富丽堂皇又温柔舒适的马车里,他宁愿颠簸些。
    见萧锦蓉在路边吃土,林叶坐直身子:“院长大人怎么等在这?是有要紧事说?”
    故意迟疑了那么半分,大概是想让萧锦蓉多吃两口土。
    萧锦蓉看了看金鱼,队伍过去一路尘烟,他这爱徒小金鱼的脸上泪痕都挂了土,看着滑稽,但又多了几分情真意切。
    不久之后,金鱼就背上了一个小小的包裹,离开队伍,走之前站在路边朝着萧锦蓉拜别,萧锦蓉看着这弟子庄重施礼,他觉得自己终究还是会看人的。
    留在身边的人,总是不能留太聪明的。
    等萧锦蓉的马车过去之后,金鱼直起身子,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等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另一辆马车上,庞大海看着那背着行囊离开的少年,问林叶道:“大将军,那小家伙真的是思乡?”
    林叶笑了笑,没回答。
    庞大海自言自语道:“一个离家十年一次都没有回去过的人,突然就思乡起来,人真奇怪。”
    林叶又笑了笑。
    虽然不知道萧锦蓉对那少年说了些什么,可那少年大概是没有斗过老奸巨猾这四个字。
    终究还是年轻,经历的少,而且小狐狸想和老狐狸学本事,总是得从吃亏开始。
    不然的话,老狐狸怎么才能让小狐狸明白......小狐狸啊,你差得远了。
    庞大海问:“咱们派人跟上去,萧锦蓉大概还会得意,觉得猎人被诱饵遛着玩,很可笑。”
    林叶道:“哪有猎人,都是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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