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得12月。睍莼璩晓
    这一日,方从天策府归来,我便收到红拂予我的信件。
    急急展开细看,飘逸的字体隽秀之极:江南战事已平,我已归京,望回京共叙离情。
    原来自李靖率李唐四方大军挥师南下后,唐军主力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攻陷荆门和宜都两处军事重镇,迅速进抵夷陵。‘大梁’门户洞开,‘梁帝’萧铣这才慌了手脚,急忙命大军进驻清江布防。即便是亡羊补牢也难挽回败局,李靖率众大破清江,俘战船300余艘,‘梁军’被杀和溺毙者数万。唐军水师长驱直入,兵锋直逼江陵并再俘获战船千艘。
    正在为江陵是否守得住而担忧的萧铣立马求助岭南大首领冯盎,不想冯盎不但不帮他的忙,更是直接举起义旗反了,前有李靖的大军压境,后面乱成一锅粥,可想萧铣当时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
    偏偏此时,李靖居然将江南之战发挥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境界,他命令手下将士将所缴获的‘梁军’千余条战船空置,直接让这些船由着江水向下游漂去。起初有人不明白,说了些“破敌所获,理当为我所用,为何要弃之,将它们当辎重攻击敌方不是更好”的话反对。
    紧要关头,李靖以‘萧铣所据之地,南到岭表,东至洞庭,其军队数量仍然很大。我们孤军深入,如果不能及时攻克江陵,等敌人援兵四集,我们必将陷入腹背受敌、进退两难的困境,就算拥有这些战船又能起什么作用?如果我们将这些舰船放弃,让它们蔽江而下,各地梁军见之,必然以为江陵已经陷落、不敢轻进。即便他们派人侦察,一来一往至少也要十天半月,到时候我们早已拿下了江陵’的理由说服手下将士依计而行。
    想当然,当一千多条空无一人的‘鬼船’出现在长江下游的时候,‘梁军’的守军是有多么的惊慌,他们都以为江陵已败,‘大梁’朝已不存,于是无心念战、弃械投降。
    见内外隔绝,外无援兵,城内又难以支持,走投无路之下萧铣直叹‘天不佑梁,势不能支,若竭力死战,则生灵涂炭,岂能以我一人之故而使百姓蒙难’的话,又大义凛然的对李靖等人说了些‘该死的只有我一人,与百姓无关,请勿杀他们’的话后身穿麻衣、头裹布巾,带着文武百官开城投降。
    萧铣被押往长安。
    李渊当即判萧铣斩首之刑。
    萧铣灭亡,‘大梁’覆灭,‘大梁’版图皆入李唐版图,所有将士皆有封赏,李靖更是被加封为上柱国,离‘国公’的封号只差一步之遥。终于,所有的人不再觉得李靖自傲那‘卫公’的称呼了,所有的人见了他,无不尊敬的称他一声‘卫公’。
    与我一起看完红拂的信,秦妈妈笑道:“娘娘,可做好了归京的准备?”
    算起来李靖终究是李世民的人,这份功劳,李世民与有荣焉!
    这长时间以来,如何去留、如何权衡……我心中早打定了主意,示意秦妈妈靠近,我低声说道:“妈妈,我有一个万全之策。既可以令父皇、太子殿下不再对我的天命生疑,更可以暗中襄助王爷不遭父皇、太子殿下的联手共倾。”
    “哦?”
    如今我要的是她全力的支持,我轻声说道:“方才如晦告诉我,娘子关告急。”
    刘黑闼所率的‘汉东军’势若破竹,河北之地的李唐守军在没有援军支持的情形下兵败如山倒,方方纳入大唐版图的河北之地尽数被刘黑闼占据,若非李雪主死死守住娘子关,现在刘黑闼的大军只怕已然挥师西进直取太原了。
    如今不只是朝堂,即便是民间,呼吁秦王爷出战的声音越来越高。
    河北之地尽失这件事对李渊的打击颇大,同时对李渊而言无疑不是个讽刺,如果他当初果断让次子李世民带军出征,现在李唐早就一统海内外了,本可在年前捷报双传,但万不想由于他的数番迟疑不决,导致李唐的统一大业又要往后推迟。
    “娘娘告诉老身这件事的目的是……”
    看着秦妈妈疑惑的眼神,我示意秦妈妈靠近,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震惊得一塌糊涂的看着我,秦妈妈的眼睛瞪得似铜铃。我轻叹道:“妈妈,按我吩咐的去办吧。”
    “娘娘,你舍得吗?就算你可以对王爷狠得下心,可你对恒山小王爷、卫小王爷、小公主便狠得下心吗?”
    “如今形势逼人,我若归京必然引起滔天巨浪。加之王爷如今的身份,别说我和王爷了,便是乾儿、泰儿、丽质三人以后没有一个能够苟全。如今我这步棋就是要在暗处襄助王爷,以保乾儿、泰儿、丽质啊。”
    见秦妈妈还想反驳,我又道:“何谓‘舍得’?有舍才有得,如今我若不舍,到时候他们父子、父女就会被置在风口浪尖、成为人家的鱼肉。只有我不在了,再也引不起人们的话题了,方能彻底平复这些所谓的‘贵格’之命、‘后妃’之像。再说,我和王爷既然再无夫妻情缘,又何苦呆在他身边拖累他?不如转入暗中襄助才是正理。如果我现在舍不得我的三个孩子,以后我的三个孩子便会被人送上断头台。”
    人类历史的宫闱之乱,败的一方必遭斩尽杀绝……秦妈妈不是不知其中的厉害。
    看秦妈妈的神色仍旧在犹豫中,我继续说道:“妈妈,不说我的贵格之命,只说那一晚齐王妃的所言所行,元吉听去了多少?记住了多少?如果他一个心愤难忍之下向太子殿下和盘托出,那个后果……唉,王爷纵然是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了来自于他父亲、大哥、四弟的三方挟击啊。”
    定定的想了半晌,秦妈妈的话不再如方才般强烈反对。“老身开始觉得,当初偏要撮合着你来当堂主到底是对是错?”
    轻轻的抱住秦妈妈,我保证说道:“妈妈,我现在很庆幸,当初您选择了我。”
    “那我呢?可要与娘娘一道?”
    秦妈妈同意了!
    内心一松,我长吁一口气,摇头,“有妈妈在乾儿、泰儿、丽质的身边,我才能放下心。再说,妈妈得时不时的替我传递这三个孩子的消息啊。”
    轻摸着我的头发,秦妈妈叹道:“既然娘娘心中已有了主意,老身定按娘娘的安排,助娘娘一臂之力。”
    武德五年(622年),二月。
    天策府的一应事情准备妥善,杜如晦携着我们一众人归京。
    虽已开春,但天气依然寒冷,天空中不时的飘着雪花。
    其实,洛阳离长安不算远,但因了我尚在哺乳阶段,如晦便命人马都走得比较慢。这一日,风雪越来越大了,车马难行,如晦命所有人马就地休息,等风雪小些再说。
    马车中,火炉融融,我喂饱了已经‘咿呀’学语的李泰,泪不自觉的便落了下来。
    “泰儿,乖,来,叫声娘。小傻瓜,你都周岁了呢,怎么还不会叫娘呢?你不是早就想说话的吗?快,叫一声娘。”一迳说着话,我的声音一迳哽咽。
    估计看到我掉泪,李泰那胖呼呼的小手向我伸来,抓着我脸上的眼泪就往嘴中送去。
    这举动和当年的承乾是那么的相似,这就是血缘的原因么?
    我低头亲吻了小稚子的朱砂痣一口,惹得他‘咯咯’的笑了起来,又‘姆……麻……姆……’的乱叫一通。
    “叫娘。”我故意拉长声音提醒着怀中的小稚子。
    说话间,承乾已是掀起车帘钻进了马车,高兴的说道:“母妃,方才我陪着段叔叔、如晦叔叔他们去打猎,猎了只野兔,我让他们拿去煨汤了,等会子母妃便可喝上乾儿为母妃猎的野兔汤。”
    这张小脸是多么的有朝气啊。
    看着这个我倾注了无数爱、无数勇气的大儿子,我小心翼翼的替他掸去一身的雪花,然后一把将他拉入怀中,“乖儿子,母妃很高兴。”
    “母妃,你怎么又流泪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妃喜欢哭。”
    伸手替我擦着眼泪,承乾劝道:“母妃以后还是少哭些,对眼睛不好。”接着,他便伸手捏着我怀中那个讨好的看着他的小稚子,“青雀,是不是又是你惹得母妃不高兴了?”
    “姆……姆……麻……”,李泰再度努力的发着每一个音节,小嘴不停的‘啪嗒’着。
    承乾“哦”了一声,伸手轻拉着李泰的嘴角,说道:“是不是你还不会喊‘母妃’,搞得母妃担心死了,担心你是个哑巴小子,所以都急哭了。”
    “死小子。”这话真让人哭笑不得,我懊恼的拍着承乾的脑袋,“你怎么能够这样说自己的弟弟?”
    嘿嘿一笑,承乾摸着脑袋说道:“知道知道,乾儿知道自己是大哥,有责任保护好青雀和丽质。但是,母妃,你知不知道,将这胖青雀搓扁捏圆的也很好玩啊。越搓越喜欢。”说话间,他居然又伸出双手在李泰的圆脸上搓来搓去,搓得李泰的眼睛不时的拉长变圆,而他却是‘哈哈’的笑个不停。
    虽然学过武,但承乾还不怎么会控制力道,估计是力气大了的原因,一会子后李泰的眼睛中就包起了两包眼泪,小嘴不满的‘呜呜’出声。
    呵呵,我可怜的泰儿一如我般泪腺发达,动不动两只乌漆漆似葡萄的眼中就会包着两包泪水。看着萌极,也令人爱极。
    知道自己又弄痛他的蚕兄弟了,承乾急忙松了手,然后对着李泰的小胖脸吹着气,“对不起,对不起,大哥不是故意的。大哥是喜欢胖青雀才揉搓的啊。”
    看承乾不停的扮着鬼脸逗他笑,李泰的眼泪还挂在脸颊呢,便又咧嘴笑了起来。惹得承乾疼爱之极的一把抱过李泰放在自己的腿上,“青雀,来,喊一声‘大哥’。如果你会喊‘大哥’的话呢,回了长安,大哥让丽质也喜欢你,也对你笑。”
    “姆……姆……麻……”,李泰还是发着简单的音节。
    有丝懊恼,承乾轻敲了敲李泰的头,“笨。”
    “吧……吧……”这一次,李泰嘴中发出类似于‘笨’的音节。承乾听得喜上眉梢,“母妃,你看,青雀好聪明,会说‘笨’了呢。”
    也许小孩子教的话接受能力强些,我说道:“你再教他看看,要他喊‘娘’。”
    承乾一边指着我,一边教着李泰喊着‘娘’的话。可是,李泰口中仍旧‘姆……姆……麻……’的唤着。
    瞪了半天眼睛,承乾眼睛一亮,“母妃,是不是因为我老是喊你‘母妃’的原因,所以青雀也想喊你‘母妃’呢?”
    有这个可能。我伸手逗了逗李泰的脸,“泰儿,那就唤‘母……妃’。快,来,唤声‘母妃’给母妃听听。”
    见李泰不开口,承乾急忙乐于教学。一边指着我,一边不厌其烦的教着李泰喊‘母妃’的话。
    看着兄弟和睦的一幕,我眼睛微湿,非常庆幸老天又给了我一双儿女,在我不能陪伴在他们身边的日子中,他们能够有伴,能够相亲相爱……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我恍惚中觉得李泰似乎真的唤了声‘母妃’。
    承乾似乎也听出来了,他‘咦’了一声,然后微挑剑眉看着我。
    不可置信之下,我急忙将李泰抱过,“泰儿,乖,再唤声‘母妃’。”
    很快,李泰便嘟着他的小嘴,轻声的、不稳的吐出比较清晰的‘母妃’之音。
    狂喜之下,我连连亲吻着李泰那嘟着的小嘴,“真棒,真聪明。母妃的泰儿真聪明。”
    此举惹得李泰再度‘咯咯’的笑个不停,越发的‘母……母……妃……妃’的叫个不停。
    耳闻得一声冷哼,我这才注意到承乾的眼睛都斜了。心中闷笑之极,我拉过承乾,亦是亲吻了他的脸颊一下,又特特说道:“泰儿,你看看,你有一个好聪明的大哥。他愿意保护你,愿意教你说话,以后长大了啊,他还会教你骑马。所以啊,你得好好的跟你大哥学,知道不?来,乖,再喊声母妃。”
    过了今天,将再也听不到了吧。按照我的安排,今日当是我和他们的决别之日。唯有丽质是我的遗憾,不能搂着她、抱着她,不能听她唤一声‘母妃’,不能亲她一口。
    想到这里,我的泪不禁再度掉落下来。
    “瞧瞧,都是你,会喊‘母妃’吧母妃高兴得哭。不会喊‘母妃’吧母妃急得哭。”语毕,承乾又伸手揪着李泰脸上的肉。
    也许喊出‘母妃’很是兴奋,李泰小嘴中不时的啪出‘母妃、母妃’之音。我呢,为了让他巩固,不停的以吻奖励他。
    承乾终是去了心结,亦是以吻奖励着自己的蚕兄弟,更试图教他说更多的话。
    一时后,杜如晦的声音传来,“我可以上来么?”
    车帘一掀,承乾急忙招着小手,“如晦叔叔,上来,快上来。”
    杜如晦将手中端着的煲递到承乾手中,接着便跳上了马车,“观音婢,是什么事惹得你又是哭又是笑的?”语毕,他伸手捏了捏李泰的脸,“肉真多。说实在话,我还是喜欢世民替他取的‘面团儿’,哈哈……这只小青雀实在是太胖了,不适合在天空飞啊。”
    承乾嘴快的将李泰会喊‘母妃’的事说了一遍,惹得如晦一把抱过李泰高高的举起不停的夸他聪明,然后说着‘快叫声叔叔’的话。
    见如晦和李泰疯成一团,承乾急忙将煲送到我面前,“母妃,快,这是乾儿猎的野兔熬的汤,又鲜又香,你快喝一口。”
    眼见承乾将汤勺递了过来,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嗯,果然好香。以后啊,母妃享福喽,可以不愁吃的了。等丽质长大了,能够做女工的时候呢,母妃便不愁衣服穿了。真好,母妃有你们真好。”
    “观音婢,我真羡慕你,好幸福。”
    “那便不要再执着了,赶紧娶妻生子。”
    闻言,杜如晦睨了我一眼,正待开口说话,不想只听‘噗’的一声,我们的马车车顶裂开一道口子,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飞身进了马车中。
    眼见着面具人的大刀砍向我,杜如晦急忙拉我避过,又急急的唤着“有刺客,保护王妃,保护小王爷”的话。
    莫看承乾小小年纪,因得了李世民真传,身手已相当的矫健。他顺腿踢起马车上的一个小杌子往那面具人脸上撞去。
    狭小的空间不好躲避,面具人不得不飞身出马车,然后用大刀砍落那个小杌子。
    闻得小杌子碎裂之音,承乾急忙拉着我,“母妃,这里危险,快下马车。”
    如果再呆在马车中,必然躲不开那面具人的第二轮刺杀。杜如晦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是以急急的将李泰送到我怀中,“你们快下去,我殿后。”
    在承乾的掩护下,我一边慌张的抱着李泰下马车,一边急急的回头喊着‘如晦,快躲’的话。
    好不容易,我、承乾、如晦都下了马车,这才发觉有数十个青铜面具人正和刘弘基、段志玄等人厮杀在一处,而秦妈妈亦是飞身来到我们身边,一把将我怀中的李泰抱走,“娘娘,你小心些。小王爷交给老身,放心。”
    杜如晦一边保护着我靠马车而站,一边蹩眉看着厮杀的方向问道:“他们是不是就是前几番掳你的那些刺客?”
    我心虚的点了点头。
    闻言,杜如晦的眼中露出阴诲的神采,语气莫不透着冷泠,“刘将军、段将军,王爷有交待,一定要抓一个活口。”
    留活口?
    被抓住的话便不好办了。思绪间,我向秦妈妈使了个眼色。秦妈妈接到我的眼色,很快便踢飞一个青铜武士,提醒说道:“王爷说了,要抓一个活口,就是你了。”
    那个被踢飞的青铜武士急忙就地一滚,逃脱了段志玄的抓拿,然后一声长啸之下,漫天的箭向我们这边飞来。
    不论是青铜武士还是保护我们一路回京的刘弘基、段志玄等人,都急忙将手中的兵器舞得密不透风,防止被箭伤到。
    可是,仍旧有一枝箭透过马车,正好射中我的后心。
    鲜血一时便喷了出来,我趴在了雪地上。
    起初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趴在地上,最后当他们看到我后心中了一枝箭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观音婢。”
    “母妃。”
    “娘娘。”
    如晦、承乾、秦妈妈的声音在我耳边纷纷响起,我强自抬起头,看着一众围在我身边的人,最后将眼光定格在承乾的身上,“乾儿乖,不怕。”
    我的话方落地,又一枝利箭穿透马车直往承乾射去。杜如晦眼明手快之下一把将承乾扑倒地上,‘蹼’的一声,利箭射中如晦的手臂,如晦则忍痛利落的抱着承乾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堪堪避过又几枝利箭。
    也就在如晦、承乾离开我有些远的空档,两个青铜武士突地出现,一左一右的架起我,拖着我往远处跑。
    茫茫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血迹斑斑的一条拖痕。
    看着大叫着‘母妃’的承乾,看着顾不得伤大叫着‘观音婢’的杜如晦,我的泪流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为了将戏做足,我不得不伤你们其中的一个人,不得不。
    眼见着承乾跳起来往我这边的方向急纵,眼见着又有利箭要射中承乾那小小的身子,秦妈妈本是追我、救我的人只好停了下来回身救承乾。
    朦朦胧胧的薄雾之中,眼见得秦妈妈利落的抓住了那枝利箭,而后单膝跪地看向我的方向。
    妈妈,一切,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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