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杨家左转,没几步就是锦衣卫衙门。
    为何把锦衣卫设在此处,据闻当初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国公在周围转悠了一圈,正好隔壁空出,就说,此处不错。
    “赫连百户!”
    门子见他是从杨家出来的,而且面色微红,身带酒气,就笑的越发的诚恳了。
    “辛苦。”
    赫连荣知晓门子为何变得如此亲切,依旧和往日一样微笑回应。
    年轻人会昂着头,意气风发的敷衍门子,觉得天下都是自己的。
    他不老,但经历比许多老人都多。
    他见多了那些人海沉浮,见多了那些得瑟的人没好下场。
    所以,平澹才是真。
    “赫连百户。”一个小吏止步行礼。
    赫连荣点头,问:“指挥使可在?”
    “指挥使在等你。”
    大军出征在即,赫连燕的事儿也不少,安排密谍先行出发,打探消息,看看能否混进城中……
    到了值房外,赫连荣轻声道:“指挥使,下官赫连荣求见。”
    正在看名册的赫连燕抬头,“进来吧!”
    “是!”
    赫连荣进去。
    赫连燕说道:“我刚定下了十余人,稍后令他们出发。”
    “是!”
    赫连荣接过册子,看了一眼被红笔勾上的人名,然后把名册收入胸中。
    “国公请你喝酒,你可知晓用意了?”赫连燕问道。
    “是,下官再无牵挂,当为国公效忠。”
    “人手是我派去的,可惜,晚了。”赫连燕说道:“事到如今,你对北辽,大辽吧!你对大辽还有何想法?”
    赫连荣抬头,眼神苍凉,“下官在大辽过了前半生,出生,成长,读书,科举,出仕,一路顺畅。
    刚出仕时,下官一心为了大辽,说爱民如子也不为过。可一朝兵败,亲人尽数被牵累,下官,恨不能领大军杀入北辽,活剥了赫连春!”
    “人之常情。”赫连燕设身处地的为他想了想。“大军征战,刀枪无眼,将士殉国也就罢了,百姓也会死伤不少。你觉着呢?”
    “您这话,是想问下官是否对大辽百姓还留着情义吧?”赫连荣反问道。
    “你是个聪明人。”赫连燕很满意,“对。”
    赫连荣说道:“若说没情意,有些假。上次征伐内州时,破城后,大军绞杀残余守军,城中百姓死伤不少。下官看着一个妇人抱着死去的孩子嚎哭,那一刻,下官,心酸了。”
    “毕竟是同族。”
    赫连燕说道:“我与你不同,在小时,一家都被灭了。故而,我对大辽没什么情义。你有情,我不忌讳。”
    赫连荣抬头,“多谢指挥使。”
    “你若是无情,我会请示国公,以后不可让你参与机密之事。”赫连燕捋了捋飘落在眼前的长发,“无情的人,对谁都无情,不可重用。”
    “下官这还误打误撞了。”赫连荣笑道。
    “是误打误撞吗?”赫连燕问道。
    赫连荣苦笑,“什么都瞒不过指挥使。”
    “从今日起,你便是另一个赫连荣了,好生为国公效力。”
    “是!”
    刚起身,外面来了两个看着风尘仆仆的锦衣卫。
    “指挥使。”
    赫连荣看到了一个包袱。
    “可是……”他的脸颊颤抖了一下。
    一个锦衣卫点头,“赫连百户,节哀!”
    赫连荣吸吸鼻子,“他们是如何死的?”
    “被流放到那边后,他们必须每日干活。一般人到了那里……就说我二人到了那里,别说干活,冷的要命。”
    “直接些。”赫连燕说道。
    “是。下官带着美酒,用美酒和那几个残留的人犯问话,得知他们是被野人掳走的。下官就跟着去,一路寻到了那个部族之外,擒获了一人,拷打得知……他们被弄死后,丢在了野外,被兽类啃噬。”
    赫连荣平静的问道:“可知是如何弄死的?”
    这等惨事竟然还要问……锦衣卫低下头,“那地方,但凡是个女人……至于男人,他们不挑食。”
    “知道了。”
    赫连荣接过包袱,行礼,“多谢二位兄弟冒险走这一趟。”
    “客气了。”
    赫连荣背着包袱出去。
    他寻了铲子和锄头,又去了棺材铺,和老板说好晚些送棺木去北门之外,这才骑马出城。、
    出城时,有军士见他带着这些东西,不禁乐了,“赫连百户这是要去开荒?”
    “是啊!开荒!”赫连荣微笑。
    出了北门,一直往前,就在一片田地的边上,有一条水渠。
    水渠笔直,两侧有树木郁郁葱葱。
    “这地方不错吧!”
    赫连荣下马。
    他寻了一个地方,先用锄头挖了一下,觉得土质不错。
    “就这里吧!娘子?”
    他看着包袱,然后微笑,“你喜欢水,总是说喜欢水的人心好。水边有树木,如此,你无事可领着孩子站在树下,看着前方一望无垠的田园,美不美?”
    一滴泪从脸上滚落。
    他开始挖掘。
    他失去了左手,单手挖掘很是吃力,而且不好控制范围。
    一个多时辰后,一辆大车缓缓而来。
    “赫连百户!”
    为了讨好这位锦衣卫的实权人物,棺材铺的掌柜亲自送来了棺木。
    “怎地要小的呢?大的也是一个价钱!”掌柜下了马车,笑道。
    可棺木是越大越贵!
    “都是些衣裳,没必要太大,空荡荡的,他们不喜欢。”
    “衣冠冢?”
    “是!”
    见他单手挖掘艰难,掌柜说道:“小人也曾种过地,要不,小人来吧!”
    “不了。”
    赫连荣指指边上,“把东西搁下,你先回吧!”
    “好。”
    棺木卸下,掌柜再度问道:“真不用帮忙?”
    “不用!”
    赫连荣继续挖,直至傍晚。
    他打开棺木,打开包袱。
    包袱中的衣裳凌乱,且被撕扯的没法看。
    他跪下,一点点的把衣裳理清楚。
    然后,把衣裳放在棺木内。
    “不是没钱买棺木,我想着,一家人在一起,热闹!”
    他跪在棺木之旁,仔细看着那些衣裳,特别是女子的衣裳和孩子的衣裳。
    夕阳下滑,橘黄色的光芒映照大地。
    一个男人跪在棺木边上,嘶哑着嚎哭:“娘子,大郎……”
    三三两两农人归家了,一群群鸟儿归巢,叽叽喳喳的。
    赫连荣把棺木努力推进了坑中。
    他跪在地上喘息着,汗出如浆。
    看着棺木,他哽咽道:“我不是个好夫君,也不是个好父亲。你们去了,留下我孤零零在这世间煎熬。我想跟着去,可那个狗贼还在,还是帝王。舍古人也还在,越发的凶狠了。我恨!”
    他抬头,用右手抽打着自己的脸颊。
    “我恨呐!”
    他勐地低头,额头重重的撞在地上。
    脸部也贴着地面。
    声音从泥土的缝隙中迸发出来。
    “赫连春,舍古人……”
    远方,乌达策马掉头。
    一路回到杨家。
    “埋在了北门之外?”
    “是。”
    北门外不适合埋人,但赫连荣还是把妻儿家人的衣冠冢弄在了那里。
    “向北!”
    杨玄在这一刻理解了赫连荣的心思。
    “他想让妻儿看着我北疆大军一路北进,直至攻破宁兴城,灭了赫连春,弄不好还有舍古人。”
    这是好事儿。
    乌达说道:“看着他跪在那里哭,真是不好受。”
    “中年丧妻、丧子,谁能好受?”杨玄说道。
    “国公。”一个侍女出来,“大郎君说该讲故事了。”
    “这就来。”
    每日给阿梁讲个故事,这是父子之间的约定。
    阿梁早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边是剑客和富贵。
    “阿耶!”
    杨玄进来。
    富贵热情的过来摇尾巴。
    剑客看了他一眼,又躺下。
    “今日咱们说一个吃货的故事,话说陈国时,有人喜欢吃鱼……”
    听完故事,天也黑了。
    天黑就睡觉,是许多人家的习惯。
    说是习惯,实则也是无奈之举。
    蜡烛价格贵,灯油也不便宜,没事儿谁大晚上点灯?
    而且,许多事儿也无需点灯,甚至需要灭灯。
    你想上茅厕,家中有晒干的杆子,点一根去。
    第二日,杨玄去了节度使府。
    “粮草就位了。”
    刘擎把一本册子递给杨玄。
    “去岁收了不少粮食,倒是不缺,不过这一路就怕敌军偷袭粮道。”
    “我会先打下一个地方作为落脚点!”
    “何处?”
    “宝德!”
    坤州五座城池,宝德靠近内州。
    “强攻?”宋震问道。
    杨玄摇头,“不,雷霆一击。”
    “让谁去?”宋震问道。
    这等突袭需要将领果决,决不能拖泥带水。
    “老二!”杨玄说道:“屠裳辅左。”
    王老二也该出头了,这一次令他为前锋,便是开端。
    “如此,宝德便是此战的要点。若是不能攻占宝德,大军无所依。一旦周边敌军猬集,此战怕是就多了波折。”宋震蹙眉,“让王老二去……”
    那个棒槌若是冲动起来,屠裳也控制不住啊!
    “我说过,此次若是坏事,以后肉干就别想了。”
    交代了自己走后一些事儿后,杨玄出去。
    “国公。”
    他在门外碰到了赫连荣。
    这人眼睛有些血丝,看着有些温和。
    比往日少了些羁绊。
    “好好干!”
    “是!”
    杨玄接着去了玄学。
    “明日就走?”
    宁雅韵没看到阿梁,顿时热情去了大半。
    “对,明日出征。掌教,此次您就不去了吧!”
    “让老夫坐镇桃县?”
    “对。”杨玄说道:“这边出兵,长安那边会不会派人来弄些事,谁也说不清。有您在桃县坐镇,我才放心。”
    “安心去吧!”宁雅韵甩甩麈尾。
    “您这话怎么有些敷衍呢?”
    “那便预祝你凯旋。”
    “还是敷衍。”
    老帅锅不满的道:“你走后,吩咐他们,阿梁隔几日送来一趟,老夫好生教教他。”
    “您可别教他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宁雅韵起身,张开双手,“你觉着老夫神叨吗?”
    杨玄仔细看看,“神叨!”
    ……
    第二日凌晨,杨玄早早就起了。
    先去看了两个还在呼呼大睡的儿子,然后去周宁那里道别。
    “一切小心!”
    “放心。”
    杨玄出了家门,外面乌压压一片人。
    虬龙卫,乌达带着的护卫……以及锦衣卫。
    姜鹤儿站在他的身后,看着这个场景,不禁打个哈欠。
    “出发!”
    天还黑着,杨玄出了小巷子。
    远处,宁雅韵站在屋檐下,看着他走出来。
    “保重!”
    然后,宁雅韵转身离去。
    身姿飘逸。
    杨玄到了城外。
    六万大军正列阵以待。
    “见过国公!”
    六万人的呼喊,令整座城池都苏醒了过来。
    “国公出征了!”
    那些百姓再无睡意,哪怕知晓赶不上去送行,依旧爬起来,穿衣洗漱,出门往城外去。
    可等他们到时,那片空地一无所有。
    一个老人看着远方,“国公此去,当凯旋!”
    “必定凯旋!”
    整个北疆都在看着北方。
    无数人在祈祷,也有人在诅咒。
    “他走了。”
    早起的赵赟眼泡有些大。
    “是,昨日凌晨走的。”
    有侍女送来茶水,赵赟喝了一口,鼓漱几下,吐在了另一个侍女拿着的痰盂中。
    晨曦中,他看着北方。
    说道。
    “别回来了!”
    ……
    哒哒哒!
    三千骑兵在疾驰。
    上午的雾气还未消散,马蹄声震动着大地。
    前方有人喊道:“发现北辽旅人!”
    王老二说道,“杀了!”
    前方传来惨叫声。
    跟着的屠裳说道:“老二,你觉着如何?”
    此次王老二为前锋,率军突袭宝德,杨玄令屠裳随行,一是参赞,而是约束王老二。
    王老二说道:“有旅人,说明宝德还未曾发现咱们。”
    他看了屠裳一眼,“屠公,你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好似一物。”
    “什么?”
    “菊花!”
    王老二策马疾驰,“出发!”
    三千骑兵一人二骑,呼啸而去。
    路旁,两具尸骸躺在那里,双眸呆滞。
    ……
    宝德城中。
    锦衣卫小旗陶准带着三个手下在城门后蹲着。
    看着,就像是乞丐。
    说起来看也和乞丐没啥区别。
    城中能乞讨到东西的地方都被占据了,陶准前夜带着三个手下灭了占据南门的一伙乞丐,顺手就成了南城的老大。
    马贵看着城外进来的一队斥候,低声道:“看来他们依旧未曾发觉。”
    秦二靠墙坐着,双手拢在袖口中,吸吸鼻子,“出发前指挥使说过,咱们主要是袭扰,牵制。南门这里军士不算多,此事容易。”
    马贵欢喜的道:“是啊!功劳唾手可得。”
    二人见陶准默然,就问道:“可是不对?”
    陶准点头。
    “老子的目标,是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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