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春跪坐在那里,双目圆瞪。
    “皇叔!”
    某些时候杨玄恨不能皇叔早死早超生,但更多的时候,他需要一个‘爱好和平的’皇叔来为陈州创造发展的条件。
    他眼含热泪伸手准备去扶起皇叔。
    “皇叔!”
    皇叔依旧瞪眼。
    “皇叔?”
    杨玄伸手在皇叔的鼻子下面试试。
    鼻息还有,但,很微弱。
    细若游丝的那种。
    看来命悬一线了。
    杨玄看看周围的尸骸,对赫连春此刻的遭遇做了个推断。
    ——皇叔半路撇下自己的麾下, 自己一人来到此处。
    他是来寻死的。
    既然如此,要不……我送他一程?
    想到就做。
    杨玄刚想出手。
    那双瞪着的眼睛突然闭上。
    再度睁开。
    “你想杀我?”
    ……
    “皇叔!”
    杨玄面不红,心不跳的道:“天可怜见,我寻皇叔多时,方才看到有人想斩杀皇叔。”,他指指边上中箭倒下的马贼,“幸而我的箭术不错。”
    救命之恩,你就扎扎实实的背上吧!
    皇叔微笑, “送我一程。”
    呃!
    “我真想, 不过……下不去手。”
    “那换个人。”
    “也好。”
    杨玄回身,“赫连燕!”
    “喊个屁!”
    赫连燕下马走过来,见到皇叔的惨状后,腿一软,“皇叔!”
    “燕儿。”皇叔声音细微,“为何……没走?”
    “舍不得皇叔。”赫连燕眼眶红了。
    “呵呵!”皇叔笑的脸颊的肥肉在颤抖。
    “燕儿。”
    “皇叔。”
    “给叔一刀。”
    “皇叔……”
    “宁兴万般手段,就一个念头……弄死本王。本想了断了自己, 可胜利不行,失败也不行。”
    活生生逼着皇叔来寻马贼死战。
    好了, 本王为民除害死了。
    皇帝咋说?
    只能掩着鼻子赞美皇叔的见义勇为, 顺带给他的儿孙加封。
    不对!
    皇叔不是单身狗吗?
    不!
    不是没儿孙吗?
    他四处去作死,是为了啥?
    为了潭州军民?
    杨玄不信。
    或是为了自己的心腹。
    我死之后, 哪管洪水滔天。
    赫连燕拔出长刀。
    “来。”
    皇叔一脸解脱的模样。
    老贼不解的道:“郎君方才为何没下手?”
    屠裳说道:“杀了他可有好处?”
    老贼摇头,“只有坏处。”
    赫连燕举刀。
    杨玄就蹲在边上看,等着看侄女杀叔叔。
    但他突然想起一事。
    皇叔在,好像好处不少啊!
    譬如说能让宁兴的赫连峰膈应一阵子……皇叔都被你逼的连自尽都不敢。
    “咳咳, 燕啊!”
    赫连燕举着刀下不去手,闻声手一松,“杨使君来吧。”
    杨玄干笑道:“我更下不去手,要不,还是你吧!”
    赫连春缓缓低头,摸索着摸到了一支箭矢,用力一拔。
    变形的箭壶卡住了箭头。
    这一拔,就拔出了一根无头箭来。
    无头啊!
    皇叔苦笑,“这便是天意!”
    “天意让皇叔活着。”
    趁着刚才的功夫,杨玄已经想好了此事的最佳处置方法。
    皇叔必须活着!
    “皇叔,此事被人传的到处都是,到时候宁兴那边没脸啊!”
    “马贼逃了百余人,他们也会四处传播,皇叔的英勇和无奈,天下皆知了。”
    “再说……”杨玄看着皇叔,沉声道:“那些马贼见到了陈州军出现,会不会造谣皇叔投敌?”
    如果皇叔是为了谁而寻死,那么此刻他会迸发出强烈的生机。
    皇叔:“燕儿!”
    “皇叔。”
    “给叔看看伤口。”
    一番检查,赫连燕笑道:“皇叔死不了。”
    “为何?”赫连春也觉得不可思议。
    “皇叔的……肥肉太厚了。”
    那些伤大多是伤到了肥肉,没伤到内腑。
    “原来,胖子也有好处?”王老二意动了。
    老贼警告道:“胖子不好找娘子!”
    王老二指着皇叔,理直气壮的道:“皇叔好些女人。”
    “那些女人贪慕权势。”
    屠裳颔首, 觉得老贼的教导很及时。
    王老二问道:“可谁不贪慕权势呢?”
    不只是女人,男人谁不贪慕权势?
    只要是人,绝大部分都贪慕权势,不以性别为分野。
    老贼:“……”
    屠裳:“……”
    ……
    皇叔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就准备去宁兴。
    “步行?”
    杨玄觉得皇叔有些疯。
    “唯有如此,才有生机。”赫连春叹息,“那是帝王。”
    帝王无情!
    杨玄指指他的腿伤,“你这个如何去?”
    “走着去!”
    皇叔就这么拖着一条伤腿,背着一袋子干粮,一步步往前走。
    噗通!
    他摔倒在地上。
    手足并用的努力爬起来。
    拍拍身上,摸一把沾上草汁的脸,继续走。
    噗通!
    他再度跌倒,这一次,起不来了。
    哎!
    屠裳叹息,“名利如此,追求作甚?”
    老贼也有些唏嘘,“郎君,要不……”
    “画下来不错。”杨玄叹息,“卖给赫连峰,少说能值百万钱。”
    赫连燕走了过去。
    “皇叔,回不去了。”
    赫连峰铁了心要弄死他,就算是他爬着回去也是死。
    “回了再说。”赫连春挣扎着。
    赫连燕回头,目露哀求之色。
    杨玄挠挠头,“要不……去陈州住一阵子?”
    “俘虏?”皇叔没回头。
    “得了吧!我也去过潭州!”
    皇叔问道:“不想弄个皇族俘虏?”
    “很想,不过,我要脸!”
    ……
    临安。
    杨玄走后,梁靖就开始了临安之旅。
    在城中四处转转,问问物价,问问对陈州官场的看法。
    最后问到了一个老人那里。
    “觉着杨使君如何?”
    “好人。”
    “如何好?”
    “心软。”
    “觉着陈州如何?”
    “好地方。”
    老人微微弯腰,笑的谄媚。
    梁靖的手中多了两枚铜钱。
    孔方兄散发着些微铜臭味,梁靖把铜钱在手中掂量了几下。
    身体前俯,认真的问道:谷铸
    “我是问,杨使君这个官,究竟如何!”
    老人贪婪的看了一眼那两枚孔方兄,“使君年轻,喜欢说笑,对百姓好……”
    “其它呢?”
    一枚铜钱丢了过来,老人敏捷的接住,摸索了一下铜钱,收进了袖口里,还反复摸摸。
    “使君是个好人……就是个好人。”
    原来是个愚民!
    梁靖把铜钱丢给老人,转身就走。
    身后,老人说道:“哎!”
    梁靖回身。
    老人说道:“使君好像经常去城北的一个地方。”
    “哪里?”
    “你往前,左转,第二条路口右转,直至走到头,右侧进去就是了。不过,这个消息……”老人面露贪婪之色。
    梁靖指指老人,随从丢了一串铜钱过来。
    老人接过,欢喜的道:“多谢贵人。”
    梁靖往前左转,一路走,第二条路口右转。
    “有些偏僻。”随从看看左右。
    这里都是些穷人。
    穷人要去找活干,门口多是家中的孩子。
    孩子们好奇的看着他们。
    梁靖挤出一个微笑。
    一个女娃正和流鼻涕的‘闺蜜’玩丢石子,见梁靖笑的亲切,就起身道:“伱是去探视的吗?”
    梁靖点头。
    女娃装模作样的叹息,“一路走好。”
    梁靖一怔,笑了笑。
    顺着一路走到头,右边是个老宅子。
    宅子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很旧,但不破。
    “有些古怪的味道。”随从嘀咕,随即推开门。
    吱呀!
    梁靖走了进去,一路进了大堂。
    “我倒要看看这个满嘴正义凛然的杨子泰,在这里弄了些什么鬼,回头……谁?”
    梁靖觉得有股子风从侧面吹来。
    他侧身。
    一具尸骸立在他的眼前,一张铁青的脸。
    正冲着他微笑。
    “啊!”
    ……
    “就在这里面!”
    惨叫声中,一队军士冲了进来。
    梁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了出来,见到军士喊道:“里面有尸骸!”
    老人在后面出现,“就是他!”
    “是梁郎中啊!”一个军士认出了梁靖,“梁郎中来义庄作甚?”
    “义庄?”
    “是啊!临安没亲友的尸骸,或是无名尸骸都放在此处。”
    门外进来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子,矮个,面色灰暗,眼神也有些呆滞。
    梁靖注意到不是喝酒喝多的呆滞,这一点他经验丰富。
    而是一种怪异的呆滞。
    “哎!”
    男子走到了大堂外,敲门,“我回来了。”,没人回应,他直接进去,侧身看着一边。
    梁靖注意到了这一边,尸骸就站在那里。
    男子呆滞的双眸动了动,“累了?坐不坐?我倒是忘记了你坐不下,那就躺着吧!来,我抱你。”
    一股子凉意从梁靖的脊梁骨那里窜上来。
    身边的随从没注意他面色变化,问军士,“这人怎么回事?”
    “这人的亲友都死绝了,有些呆傻,往日在村里吃百家饭。后来弄了义庄,无人原来看守,他却主动请缨。
    这人喜欢饮酒,平日里没人和他说话,他就和尸骸做朋友,新鲜的尸骸还能坐着,他就坐在对面和他交流。等腿僵直了,就把尸骸挂在门边,进门先敲门,就如同是家人……”
    梁靖回去就倒下了。
    发热,说胡话。
    “请了医者来。”
    第一个医者看了,开药,灌不进去。
    “换人!”
    第二个医者来了,看了一眼,“这是中邪了吧?”
    “可能医治?”王登问道。
    “此等事小人却不会,据说城中的神医会。”
    “谁?”
    “陈花鼓。”
    陈花鼓来看了一眼,“中邪了。”
    “可能治?”
    “请个杀气重的来。”
    陈花鼓没要报酬,出门遇到了同行。
    “是你举荐老夫?”
    “对。”
    “没让你看到老夫的笑话,可惜了。”
    “你上次不是说会治中邪?”
    “那是中邪。”
    “难道这个不是中邪?”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鬼迷心窍!”
    ……
    “皇叔?”
    皇叔跟随着杨玄回到了临安,躺在马车上,慈祥的冲着曹颖微笑。
    曹颖等人惊愕看着杨玄。
    “皇叔来临安做客。”杨玄交代道:“寻个靠谱的地方安置好,请了医者给皇叔看看。”
    皇叔被拉走了。
    曹颖一脸沉痛的道:
    “梁郎中中邪了。”
    “啥?”
    杨玄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曹颖一脸幸灾乐祸,“有人骗他去了城北的义庄,进去恰好撞到了立着的尸骸,一下就吓傻了。”
    “哪一派干的?”
    “岳二。”
    “那还麻烦了。”杨玄对岳二有些好感,但把梁靖弄成这样,他不觉得岳二还有生机。
    “岳二说梁靖打探郎君的消息,承认自己说谎。”
    “看看去!”
    杨玄风尘仆仆的进了使团的驻地。
    铛铛铛!
    一群方外人正在作法。
    有人敲锣,有人打鼓。
    “这是锣鼓喧天呐!”杨玄走了进来。
    王登过来,“杨使君,梁郎中依旧未醒。”
    “那你弄这个……”杨玄指着那些香烛。
    “这是陈州最负盛名的方外人,说能驱魔,老夫花了重金请来作法,马上就好。”
    王登知晓这事儿没法怪杨玄……梁靖私下打探杨玄的情况,这犯了大忌,就算是拿到长安去说,杨玄也无所畏惧。
    ——老百姓见不惯,就忽悠了他,和杨玄没半文钱的关系。
    “能好?”杨玄指指被香火和方外人围在周围的‘国舅’。
    脑海里,另一个世界的遗体告别仪式浮现。
    一路走好。
    王登冲着一个方外人招手,“差不多了吧?”
    杨玄注意到那些方外人念的嘴角都生出了白沫,显然是超标了。
    也就说明,他们失败了。
    方外人一脸难色,“邪魔厉害,大概还得作法三日!”
    王登脸颊抽搐,“都饿死了!”
    “那我等且回去,在神灵之前为梁郎中祈祷。”
    进可攻来退可守,妙!
    王登摆摆手,叹息:“十年前有相士对老夫说,你此生莫要向北,十年来老夫早已忘却此话,今日却应验了。”
    那些随行官吏面如死灰,恍如自家耶娘去了。
    杨玄走了过去。
    梁郎中静静的躺在香烛之中,神色安详。
    杨玄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梁郎中开口。
    “阿娘!”
    杨玄一个蹦跳就退了回来,吓的浑身冷汗。
    梁靖皱着眉头,闭着眼,“阿妹?阿妹我看着,好着呢!”
    在场的人都觉得一股子凉意从脊背升起,不禁打个寒颤。
    “阿娘放心,我护着阿妹一辈子,嗯!一辈子!”
    梁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杨玄看看王登,王登说道:“这几日时常如此,有陈州神医说了,要杀气方能驱离邪物,不过我等找遍了带着杀气的器物,城中屠夫十余人来过,无用。军中悍将与悍卒也来过,没用……”
    这是个麻烦事儿。
    杨玄问道:“要如何做?”
    王登看了他一眼,“作法都驱离不了……好吧,那人说了,把手贴在梁郎中的额头上,杀气若是厉害,自然醒来。”
    边上一个小吏说道:“这两日梁郎中的额头都被摸的油光锃亮,毫无用处,可见那人是个骗子。”
    杨玄走了过去。
    果然,梁靖的脑门上闪闪发光。
    他一手覆盖在那片油光上。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梁靖没动。
    “哎!”
    一片叹息声中,杨玄拿开手。
    那双眼睛睁开。
    “子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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