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从卡马拉回到托科皮亚,桑切斯都觉得,自己仿佛是从贫民区回到战乱区。
    坑洼不平的崎岖道路,路边随处可见的断瓦残垣,垃圾遍地,风一吹,沙尘和塑料袋便随风在空中翩翩起舞。
    对于这一切,桑切斯和他的同胞们早就习惯了。
    以前,每次从卡马拉回来,他都会有些失落感,但今天更重。
    因为他终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
    他家就住在托科皮亚靠海边一处外墙斑驳的老房子里,前面有一个小院,只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护院,站在家门口,就可以看到蓝色的大海,远处是一艘艘渔船,偶尔会有运送铜矿的大船经过,汽笛声会引来阵阵欢呼雀跃。
    曾几何时,桑切斯也跟所有的孩子一样,趴在海边的路栏上,对着大船欢呼。
    那时候,他发誓要把全家带离托科皮亚,让他们住在卡马拉这样的大城市里。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也是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的梦想。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实现。
    哪怕,他已经是智利国家队的一员了。
    ……
    桑切斯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去矿山里挖矿了。
    但他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死活。
    也许,他就跟无数人一样,被活埋那暗无天日的矿洞里了。
    他的母亲一个人要抚养五个孩子,不容易,所以她又找了一个人,也就是他的继父,他在卡马拉有一份不是很体面,但在托科皮亚已经足够令人羡慕的工作。
    继父把他们一家都带到了卡马拉,桑切斯也是在那里接触到了足球,展现出了天赋,得以加入科布雷洛的青训,并成为一线队的球员。
    十六岁,他就代表科布雷洛参加比赛,第二场比赛就是南美解放者杯,这打破了这项比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出场球员纪录。
    他在科布雷洛表现不俗,被国家队主教练纳尔逊·阿科斯塔破格招入了国家队。
    是的,他才十八岁,越过了各个年龄段,直接进了国家队。
    不久前,国家队就开始集训,离开了智利,前往欧洲进行拉练赛,桑切斯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去欧洲踢了两场比赛,对手分别是科特迪瓦和瑞典。
    前一场他是替补,后一场他踢主力。
    这两场比赛,以及在欧洲的这半个月,让他大开眼界。
    在球场内,他看到了德罗巴、科内、科洛·图雷、亚亚·图雷、塞杜·凯塔和埃布埃等科特迪瓦的球星们,他们也是来自贫穷落后的国家,但靠着踢球,在欧洲赚了大钱,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快乐,笑个不停。
    他在瑞典,见到了伊布拉希莫维奇、拉尔森和永贝里这样的超级巨星,他们来自富裕的北欧,每个人看起来都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跟科特迪瓦的比赛在法国南锡举行,这不是大城市,但道路特别宽敞,空气特别清新,就连天空都特别的蓝,那里的人都穿得特别干净整齐,他们每个人都从事着体面的工作,开着车,喝着咖啡……
    在瑞典的球场里,他看到了那些来自北欧的中下阶层,他们随便一个,放到卡马拉,绝对都是最体面的那群人。
    这让桑切斯和智利的国脚们,都感到自卑。
    因为他们做梦都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在法国,在瑞典,竟然都只是不起眼的穷人。
    更让他难受的是,从进入法国开始,到瑞典到离开欧洲,他们全程都被禁止私自行动,每次外出都有人严格管控,原因是怕他们偷偷离开后,不肯再随队回国了。
    队长吉梅内斯在意大利效力,会给他们讲很多欧洲足坛的故事,会鼓励队友们能出国就尽量出国,会告诉他们,就在今年夏季,有一个二十五岁的中国人,带领世界顶尖的豪门皇马,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拿下了西甲和欧冠的双冠王,堪称奇迹!
    “他,用事实告诉了我们,在足球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桑切斯一直都记得,队长说这话的时候,双手紧紧握拳,咬牙切齿。
    他为国家队的遭遇感到羞愧!
    桑切斯记住了那个创造奇迹的名字,高深!
    ……
    从欧洲拉练回来,桑切斯回到了卡马拉,听说母亲在那边又待不下去,返回了托科皮亚,于是他又不得不返回托科皮亚。
    从风景如画空气清新的欧洲,回到这座已经被铜矿等重工业严重污染了的小镇,桑切斯的心理落差很大,他始终都是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
    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带着家人们摆脱这场灾难。
    是的,他是全家最有出息的人,也是全家人的希望。
    “俱乐部还是不愿意跟你签新合同吗?”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上,母亲关切地问道。
    “嗯。”桑切斯闷闷地点了点头。
    “之前不是说,有欧洲的球队看上你了?有没有机会?”母亲又问道。
    桑切斯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没说。”
    他们,指的是科布雷洛俱乐部的管理层。
    虽说桑切斯已经是智利国脚,但在俱乐部面前,他依旧没有任何话语权,因为他和全家人都需要这份工作,哪怕是到现在,他的薪水依旧相当微薄,但相对于母亲、继父、叔叔等其他人来说,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
    全家人现在就靠他的薪水在维持着生活,他不敢跟俱乐部闹,他赌不起。
    “如果可以的话,去欧洲吧,去了才有希望。”继父这时候才开口,说着,他的眼眶就红了。
    他其实才四十左右,但起来已经跟五六十岁的人一样苍老。
    母亲也是一样。
    这是长期从事重劳力工作的代价。
    可没办法,不去干那些工作,他们都得饿死。
    “是啊,你去了,我们才有希望,不去,继续留在这里,看不到希望的。”母亲抽泣地说。
    儿子越来越大了,好不容易回趟家,他们也不希望在孩子面前说这些,给他平添这么大的压力,毕竟他才十八岁。
    可他们也实在是没办法!
    如果,桑切斯跟所有人一样,不会踢球,那他们也就认命了。
    可偏偏他会踢球,踢得很好,这给了他们希望,让他们看到了摆脱这魔鬼命运的机会,他们必须要牢牢抓住。
    这就是穷人家孩子的命!
    不仅仅是桑切斯,在智利,有无数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孩子,都被灌输了这样的信念。
    “你们放心,我会努力的!”桑切斯重重地说。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聪明懂事的孩子,成熟得很早,也见过世面。
    可听到他这句话,母亲没忍住,直接趴在他的身上哭了,继父也是眼眶泛红,满是羞愧。
    他们原本应该是这个家庭的支柱,照顾好孩子,可……
    ……
    吃完了饭,桑切斯就走出院子,到路边远眺着蓝色的大海,他的兄弟姐妹们也站在他的周围,就像他童年时候那样。
    “你们知道吗?在欧洲,那里的人好像都不用工作,政府每个月都会给他们发钱,他们可以穿好看的衣服,吃美味的食物,开崭新的车,每个周末都可以进足球场看比赛。”桑切斯喃喃述说道。
    “那是天堂吗?”年纪最小的弟弟天真地问道。
    桑切斯呵呵笑了起来,“是啊,那是天堂一般的地方。”
    说着,他转过身,轻轻地抓了抓弟弟那满是尘土的头,问道:“我们将来去那里生活,好不好?”
    “好啊,我每天都要吃薯条和汉堡。”
    “我要喝可乐。”
    “我要买一个布娃娃。”
    “我再也不想穿破衣服了。”
    桑切斯默默地听着,深深地记在心里。
    这些都是多么卑微的梦想,但他现在,就连这最卑微的梦想,都无法帮他们实现。
    昨天,他回到科布雷洛,俱乐部的人告诉他,意甲的乌迪内斯看上他,但迟迟没有付钱。
    他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人,因为他很怕让他们失望。
    在过去这段时间,已经不止一次传出过这样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地给他们带来希望,但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们失望,这太残忍了。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更加努力踢球,我每一场比赛,每一次训练,都会拼命!”
    桑切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大海喊道。
    “我一定要让你们都能穿上好看的衣服,买到好玩的玩具,吃到最可口的食物,住最大的房子,我要你们每天都能生活在天堂里!”
    “我,一定要成功!”桑切斯声嘶力竭地嘶吼着。
    不知不觉,他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他有这样的决心,却不知道,机会什么时候才会到。
    …………
    …………
    当桑切斯在托科皮亚的家门口,对着海边嘶吼的时候,在几十公里外的卡马拉,一辆临时租来的老旧捷达正轰隆隆地驶上了往西的大马路。
    坐在前面,负责开车的罗曼·迪亚斯很是愤怒地骂着那骗人的健商。
    “这该死的混蛋,明明说好舒适,竟然租给我们一辆快要散架的老破旧!”
    “哈哈,别介意,也许这已经是他们店里最舒适的豪车了。”高深倒是很看得开。
    “对啊,理解一下,这种地方就是这样。”卢卡斯也笑了起来。
    罗曼·迪亚斯一脸无奈,“明明电话联系就能搞定,为什么就非得自己跑一趟呢?那小子真有你说的那么强吗?”
    “强!他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球员之一!”高深十分笃定地说道。
    “切!我信你个大头鬼!你每一个都这么说,真以为自己是先知吗?”罗曼·迪亚斯差点比出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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