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湖庙损毁严重,不过寺庙嘛,哪怕再怎么灾荒之年,都会有那么一点存粮,之前是因为无法生火,厨房和库房废墟里虽然能扒拉出几碗米,但派不上用场。
    现在清兵封刀,可以大胆生火。
    于是晚上有了白米饭。
    卢象英看着手中丑陋的粗瓷白碗,胃里有点翻滚。
    碗倒是没问题,父辈八九十年很常见。
    赵巨鹿一直在搭床,所以晚饭是卢象英自己张罗的,也就没告诉两人,其实城内所有的井里都有尸首,相比较而言,前湖庙这口井算是干净的了。
    没有菜,只有一碗米粒不是十分爽利的干饭,水还是从后院井里打起来的“脏水”,这碗饭让卢象英吃出了生活唏嘘感。
    乱世命如狗,活得好不如活得久。
    哟,老子双押。
    终究是尸河里泳过泳的人,面不改色的吃了饭,让赵巨鹿继续去弄床的事情,卢象英对徐氏道:“走罢,我们去积点功德。”
    徐氏心里猜到了卢象英要做什么,本能的拒绝,“小女子还是洗碗吧。”
    卢象英:“……”
    算了。
    让一个女子去拖尸首,终究有点残忍,自己就大男子主义一次罢。
    十多具尸首,倒也还好,没有那种被一刀砍得尸首分离的,卢象英先从废墟里找了一堆的木板铺垫在前湖庙前的空地上,再摞一层尸首,再铺木板,再摞尸首……
    然后点火。
    火光由小到大。
    适时徐氏洗碗后出来,蹲在台阶上看着大火,眼神茫然的紧了紧棉袄,她似乎看见了中元节时徐族府邸的那一场大火。
    卢象英看着熊熊火光,陷入沉思之中。
    城中只有五十三人幸存。
    基本上大部分的尸首都没有家人帮忙收尸,所以自己一把火烧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而此刻放眼过去,城内还有好几处这样的火光。
    应该是其他幸存者在做同样的事情。
    倒也好。
    到处都在烧尸体的话,清兵和降兵就不会被前湖庙这边惊动。
    正思忖间,耳畔忽然传来粗犷的声音,“这种方法是没办法把尸体烧成灰的,只会得到一堆烧焦的尸体而已。”
    六个降兵从黑暗中走出来,人人佩刀挂剑。
    为首之人身材极其魁梧,足足六尺有余,和赵巨鹿差相仿佛。
    满面虬髯。
    有点像燕赤霞。
    卢象英心中一惊,也不惧怕,应该是华藏寺那边的降兵看见这边有火光,派几个人过来了解情况,所以不用担心。
    对为首之人道:“小生属实不会。”
    一名降兵哟了一声,对为首之人道:“郭旗,没看出来,竟然还有读书人能熬过清兵的三日屠杀,着实让人意外呐。”
    自称小生的,大部分都是读书人。
    郭旗微微颔首,“是啊,读书人能熬过这地狱般的三日,有点本事。”
    郭旗,不是名字叫郭旗。
    他其实叫郭大,是一名最低层的军官,管一个包括他在内共十人的小旗,官职就叫小旗,和伍长、什长差不多。
    所以被麾下尊称为郭旗。
    卢象英沉默了一阵,保持弱势态度,“运气而已。”
    郭大按着腰间长刀,走到前湖庙门前,看见徐氏的时候,眼神明显恍惚了一下,旋即往前湖庙里面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哪里人氏,叫什么,庙内还有多少人?”
    他身后一个降兵拿出了名册准备登记。
    卢象英注意到了郭大看徐氏的异常眼神,心里多了个心思,闻言也不惧怕,道:“常州府宜兴人氏,姓卢,名象英,字桐卿,这是我丫鬟,院内还有一个奴仆,我们刚从兴国寺那座高塔里出来,躲进前湖庙。”
    没必要掩饰身份。
    谁会在意你卢象英一个无名之辈。
    又对徐氏道:“你先进去。”
    徐氏急忙一溜烟跑了,她总觉得郭大看她的眼神有些让人心悸,倒不是老兵油条子看她的那种色中饿鬼。
    而是一种很深沉的感觉。
    这是她的直觉。
    郭大目视徐氏离开后,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了卢象英一眼,“看你这名和字,莫不是宜兴卢氏?说起来,打到宜兴的时候,我们兄弟在常州,要不然就冲卢阎王这三个字,宜兴卢氏不会灭族。”
    读书人,大多及冠之前有名,及冠之后取字。
    不像一般人。
    一般百姓人家,起名就是姓加是排行第几,像他在家里排行第一,所以叫郭大,而读书人起名字就讲究得多,尤其是那些书香世家。
    卢象英沉默了一阵,“是。”
    郭大眼睛一亮,“卢象升是你什么人?”
    卢象英道:“堂兄。”
    这关系很亲近了。
    郭大微微颔首,没有说什么,转身看着那一堆火焰,火光映照在他脸上,阴晴不定,许久,郭大才道:“刘良佐刘总兵遇刺,刺杀刘总兵的人是我们的薛总旗,而薛总旗来过两次前湖庙这片其区域。”
    话里有所指。
    刺杀刘良佐的薛总旗?
    薛平河!
    卢象英心中一动,没有顺着郭大的话说下去,而是问道:“倒是叫人好奇,一个总旗,为何敢刺杀一位总兵?”
    也许能套点话出来。
    郭大不疑有他,摇头道:“我只是区区一小旗,哪里知道其中猫腻,估摸着薛总旗还是忠诚于大明,一直蛰伏在军中寻找机会。须知——”
    顿了一下,语气颇有些尊崇,“薛总旗还有个身份,他是阳武侯薛濂的隔房侄儿,若是没有这场大动乱,以阳武侯薛濂的地位和权势,薛总旗将来怎么着也该能当个指挥。”
    阳武侯薛濂?
    卢象英循着记忆,很快知道薛濂是何人。
    薛濂,祖上是永乐年间的靖难功臣阳武侯薛禄,就是那个被因为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抢一个道姑,结果在皇宫里被纪纲开瓢的薛禄。
    恍然大悟。
    这就难怪了。
    薛家一直忠诚于大明,如果薛平河是薛族人,那么刺杀刘良佐就说得过去,不愿意跟随自己反清也说得过去。
    民间反清,反完之后怕不是要继续起义反明。
    所以薛平河和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
    又有些奇怪。
    郭大为何要给自己说薛平河的事情,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
    果然。
    郭大看了一眼卢象英,握刀的手紧了紧,眼里闪烁着狡黠,“你主仆三人怕不是一直在前湖庙罢,你们见过薛总旗对不对?倒是不巧了,刘泽涵将军让我们审问幸存者,看是否有薛总旗的同伙。”
    怕什么来什么!
    卢象英再次感叹,幸亏有前车之鉴,没把郭大看成路人甲乙丙丁——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没几个傻子。
    就算是路人甲乙丙丁也该有智商。
    在很短的时间内,卢象英猜到了郭大的意图,反倒是放下心来,郭大这么拐弯抹角的将自己军,不过是有所求而已。
    就算自己说没见过,他也会笃定自己见过,从而敲诈勒索一番。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现在说什么就是什么。
    人终究是自私的。
    尤其降兵。
    没有大义和正义可言,所求只能是钱财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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