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他们一直把拦截、围杀的指望放在广州城外,就是因为大拳师级别的人物,一旦到了地形复杂的城池之中,有意隐藏的话,就几乎不可能被普通兵马搜索出来。
    河道、亭台、高墙、屋舍,对普通人来说处处都是阻碍,阻挡他们的行动,也阻挡他们的视线,而对大拳师来说却是如履平地,四通八达。
    等到天光渐亮,东方云海之间,一轮红日已缓缓升起的时候,那些大肆搜寻的兵卒便偃旗息鼓,不再去做无用功了。
    可供罗汉他们调动的兵力,全都被调回南面布防。
    纳兰多听说了夜里的事情之后,心里不安,请罗汉去见面。
    罗汉孤身入府,解释自己的用意。
    “这些乱党一意要到广州来,肯定是看中了广州的水运便利,要从这里借道转去海外,为今之计,只有谨守水路,或许还能有些收获。”
    纳兰多听得微微点头,呷了口茶说道:“你们内务府粘杆处的跟乱党打交道最多,自然对他们足够了解,不过那青面鬼,在三城七乡盘亘数年,做事的手段跟一般乱党也大有不同,他既然到了广州,本官唯恐他会对城中富商和一些朝廷命官不利。”
    罗汉思忖道:“教头当务之急是将名册送走,那青面鬼既然选择跟教头同路,想必也要受教头的一些影响。”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纳兰多忧心忡忡的说道,“广州城可不比三城七乡那些乡下地方,这里有朝廷大员坐镇,万一也被他刺杀了,必定使朝廷脸上无光,那些乱党估计也是乐见其成。”
    罗汉听出他言下之意,顺水推舟的说道:“广州这边,还是以纳兰大人最为紧要,我立刻让那几位拳师与一些粘杆处的人手到将军府上,护卫大人的周全。”
    纳兰多装模作样的犹豫道:“可是这样一来,难免分薄了兵力,到时候万一那两个逆贼真的现身,不知道你们那边能不能应对?”
    “大人放心,如今我们的重点就只剩下两边而已,况且他们要想远渡海外的话,肯定是要在白天现身上船,只要我们能盘查出来,白日里重兵合围,比晚上的情形,又大有不同了。”
    罗汉说道,“教头当日只不过从两百人中脱逃,都要受创,如果是白日里汇聚了数千兵力,况且两边地点明确,互为奥援,结果可想而知。”
    “那就好,那就好。”
    纳兰多目的达成,心思宽慰了一些,这才想起,“听说有几位粘杆处的高手,也不幸折在那两个逆贼手上了?本官这就下令,将他们风光厚葬。”
    不提也罢,都拖到现在,还要顺带似的提上一嘴,罗汉忍不住眉眼一沉,硬邦邦的说道:“逆贼还在逃,这时候将他们厚葬下去,也不是什么有脸的事情,况且我们这些人早有为朝廷尽忠的准备,有宫里头的恩典,他们的尸首都会运回京城附近安葬。”
    纳兰多瞧出他心情其实十分沉郁,不想在这里多做耽搁,于是说了几句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就知机的起身送他出府。
    回到客厅之后,往日最爱的黄山毛峰喝在嘴里,也显得寡淡无味。
    纳兰多独坐了许久之后,手掌挡在嘴唇前方,哈了口气,一股臭味,反冲到鼻孔里,没了茶水滋润之后,稍微用力抿了抿嘴,就有血腥味从牙根散开。
    这味道实在是难受,平时不注意也就罢了,一旦注意到,就觉得满嘴的牙都在隐隐发疼,纳兰多为了治这个牙上的毛病,请了不少大夫都没有用。
    两年前去看了西洋大夫,说是什么血里尿里糖多的毛病,洋人让他不要吃肉不要吃蛋,不要碰酒,连米都要少吃,这才能稍微控制病情,不然的话不只是牙上的毛病好不了,身上哪儿有点破口都会久治不愈,还会短命。
    纳兰多虽然已经活了快五十岁,比大清五六成的人活的都长,可还是惜命。
    为了小命着想,他倒是想过忌口来着,然而坐在这个位子上,操心的事也不少,按他多年的习惯,一高兴了得大吃大喝,一不高兴了,也得大吃大喝,才能消解心里抑郁不平之气,这病可怎么控制得住?
    有时候同僚之间乃至于宫里来人,邀他宴饮,难道他还能拒绝不成?
    最近纳兰多已经看透了,这大清越来越不太平,乱党的声势一次比一次大,北洋新军那里恐怕也有些不臣之心,迟早要天下大乱,举目烽烟。
    与其占着这么个位置,等到乱世临头,不如早些攒够了家底,带一大批护院家眷躲上海外去。
    洋人那里倒是听说地广人稀,有些家境好的,园子里能跑马,洋人大夫一群群的跟在身边伺候,岂不美哉!
    不过纳兰多更明白一个道理,不管是洋人还是大清,明里暗里都有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规矩,尤其是他这种外人,只靠护院和枪是没用的,还得有背景人脉。
    为此,纳兰多积极的跟不少英国人来往,如今住在府上的那个西摩尔,他叔叔就是当年八国联军第一任统帅,背景够硬,等到把这人的要求也满足了,在英国人那边弄起来的关系网,也就差不多了。
    “来人!”
    纳兰多想到这里,喊人进来,“找那幅古画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李铎前两天不就说有消息了吗?”
    李铎是纳兰多府上的幕僚,平时下人都叫他一声师爷。
    “李师爷已经看准了那画在谁手里,说是今天就去找人谈谈。”
    纳兰多又问道:“在谁手里?”
    “听说是保生堂马家。”
    纳兰多一拍座下太师椅的扶手,道:“好,既然探准了,就到洋人那里去知会一声,他们等了这么久,也该给些确切的消息了。”
    “是。”
    等手下退去之后,纳兰多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小口。
    屋子里只剩他一人,自言自语的笑道:“几个洋人不摆弄枪炮,还学老书生看起古画来了,呵,管他呢,总比直接问本官要钱好。”
    纳兰多本意只是给个消息稳一稳那些洋人,别让他们等得失去了耐心。
    可迪蒙西摩尔对那幅画的重视,远超过纳兰多的预料。
    刚得到消息,西摩尔喝到一半的早茶都放下了,直接催人前头引路,带着他那个护卫,奔保生堂去了。
    保生堂马家,在广州城里是有些名气的,据说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传到马百闻、马志行父子两个手里,更让这份家业添了许多善名。
    他们父子二人都在医术上很有造诣,尤其是马志行,到西洋留过学,回来之后西医中药混着用,着实医好了几个他爹都治不好的重患。
    只不过他爹却极其厌恶洋人的东西,为此跟马志行生出嫌隙,闹过许久,到今年才肯让他进家门。
    迪蒙西摩尔他们离保生堂还有半条街的时候,就听到一声枪响。
    领路的人只觉得身子猛然被风一扯,转头看去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两个洋人都已经不见了。
    迪蒙西摩尔和麦波尔赶到枪响的地方,就嗅到从门里漫出来的一股血腥味。
    前院里,几个士兵正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客厅之中躺着两具尸首,都是戴着瓜皮帽、长袍马褂的老头子。
    一个脸上有水迹血迹,身上是枪伤,躺在地上,正是将军府的师爷李铎。
    还有一个坐在椅子上,胸口插了一把匕首,血流如注。
    西摩尔目光一扫,看见地上有碎瓷片,也有一把掉在台阶下的手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几个士兵都常在将军府上走动,知道这两个洋人是将军的贵客,不敢怠慢,抢着回答。
    他们声音杂乱,混着方言,说话又急切,西摩尔眉头紧紧皱起,一句话也没听懂,大叫一声:“住嘴。”
    他指着最左边的一个士兵道,“你先说,说慢一点。”
    那个士兵被他的喝声吓了一跳,在那双碧绿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更莫名觉得浑身发紧,结结巴巴一会儿,才理顺了舌头。
    西摩尔听着他的话,弄清了事情的经过。
    李铎带人上门之后,谈起了马家收藏古画的事情,又摆出将军府的架势,要低价买他们家那幅画。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马百闻听说是纳兰多想要,本来已经准备忍气吞声,让自己儿子去把那幅画取出来,却多问了一句,纳兰多怎么突然欣赏起字画来?
    毕竟这任广州将军不爱文墨的事情,个个都知道。花这么多功夫打探一副古画的下落,找上门来,不像是他往日的作风。
    李铎当时估计正想着上头交代的事就要完成,还能吃些回扣,心情正佳,就如实说了英国人要这幅画的事情。
    怎料到马百闻一听说是洋人要画,大发雷霆,拒不肯卖,争执之间,还拿茶杯砸破了李铎的头。
    李铎头破血流,被热茶烫的满脸发红,就恶向胆边生,拔出匕首捅死了马百闻。
    这一幕刚好被取来古画的马志行看见,也不知他身上是怎么有枪的,当场开枪打中了李铎。
    站在最近的士兵一枪杆子打落了他的手枪之后,马志行就逃了出去。
    留守的士兵正说话间,那几个去追人的士兵,也都跑回来了。
    他们追丢了马志行。
    枪声引来了更多兵卒,把保生堂封锁起来,罗汉都派人过来看了眼。
    将军府的管家赶到,对西摩尔再三保证,一定会把那个马志行抓回来,把古画奉上。
    “不用麻烦你们了。”
    西摩尔一抬手,止住了管家的话头,说道,“请帮我去问一问,有没有人知道这家的儿子住在哪个房间?”
    保生堂里帮着抓药的学徒,很快战战兢兢的被锁拿过来,指出了马志行的房间。
    迪蒙西摩尔自己走了进去,麦波尔拦在门外,也不许其他人靠近。
    将军府的管家只能在门外看着。
    那迪蒙西摩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没有翻找的痕迹,只是每走到桌边、衣柜、床榻旁边,就会多站一会儿。
    上午的阳光还没有完全照到屋子里去,迪蒙西摩尔站在有些阴凉微暗的地方,抬手撩起了防飞虫的纱帐,低头看着那张床。
    管家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眼花,刚才在西摩尔抬手低头那一下,忽然好像看到那个英国人脖子上有微青鱼鳞般的细纹。
    从脖子延伸到耳朵后面,一晃即灭。
    ………………
    青山半入城,六脉皆通海。
    广州依山傍水,城外是大江,城内也是河道遍布。
    有个说法,广州的百姓有十分之一是住在水上的,一家一户,仅有的家当就是一叶小舟,吃住家居靠船舱,生活用度靠船板,要么在珠江上漂泊捕捞,要么在小河里载客渡货。
    就像在三城七乡的时候所见到的一样,城外多荒凉,破败简陋,城里就要好上不少,至少外表上看起来是如此。
    但淀城、潭城、河阳三城加起来,其繁华之处,也远远不足以跟广州城相提并论。
    太阳渐渐暖起来的时候,广州城人头攒动,大大小小的街道之上,有绳缚捆腰、头戴面具的巫师跳动,带队前进,又有和尚诵经,道士摇铃,在各家门前放下纸船,等主人家往里面投入一些木屑、草渣。
    老百姓脸上都是风霜夜雨打出来的粗糙愁苦,却也受气氛感染,迎着阳光露出一些热闹的笑容。
    小孩子更在街上乱走,手里拿着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有的仅是一块破旧的红布,却也笑得欢快。
    教头蹲在一条小河边,望着街上的景象。
    关洛阳把热气腾腾的馒头递过来,也在旁边蹲下,道:“今天原来是什么节日吗?”
    教头说道:“不止今天,九月廿三到九月廿八,是华光诞,大伙平日里过的难熬,到了这几天,也都能闹腾一下。”
    “原来是华光诞啊。”关洛阳点点头。
    三城七乡那里其实也会办华光诞,但只是廿七廿八才会搞,而且远没有这么热闹,不过就是有戏班的唱两天戏罢了。
    教头咬了口馒头:“现在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前几天不过是跳神驱鬼,祈望不要有火灾,等到廿八那一天的时候,华光祖师爷神像归位,舞龙舞狮,夜里也是处处火把明灯。
    大街上各处都是表演把戏的,所有奉华光大帝为祖师爷的梨园子弟,都要打起百分的精神来,开锣拜神,登台亮嗓。”
    正说到这里,有一条小船从他们两个附近撑过,船上的男人赤着上身,裹着头巾,看起来已经四十岁往上,实际可能也就三十出头,唱了两声听不清歌词的调子。
    关洛阳寻声看去,不自觉的露出几分笑容来。
    船舱里有个小孩子捧着仅剩一颗的发黄糖葫芦,小心翼翼的伸出舌尖舔一下,连忙闭着嘴笑,又把那糖葫芦裹好。
    刚被气氛浸润着有些愉悦的关洛阳,看到这一幕,脸上的笑便又缓缓淡下去了。
    他忽然觉得蹲着不舒服,往下一坐。
    这小河两边,都有铺了石砖,比水面高出不少,背后有竹棚连着几处飞檐亭台,有时候游人在这里等船、卸货,可以遮阳挡雨。
    关洛阳这样一坐,两只脚堪堪垂到水面,右脚鞋跟还是破的,道:“你们约好的时间,就是九月廿八吧?”
    教头嗯了一声。
    这也不难猜,九月廿八是最热闹的时候,选那时候接头自然也是最安全的。
    “但这样一来的话,我身上可没有足够的饭钱撑到那一天。”
    前几年搞刺杀,关洛阳有时候会翻翻目标身上的钱袋子,银票是不能拿的,也就攒了一些碎银,大多都留在田公雨那里。
    关洛阳说道,“下午我去找找有没有什么活干吧。”
    教头吃完馒头,把手上的碎屑混着点手汗搓到水里,最后拍了拍手,说道:“不急,我们今天就先到约好的地方去看一看,万一到时候遇到什么变故,也不至于因为地形生疏耽搁了时间。”
    “嗯?让我也去?”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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