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台距离北市不过是两三个大坊的距离,须臾可至。
    白有思等人入了靖安台,径直往黑塔而来,沿途风景依旧,无数巡骑、文吏、官仆往来匆匆,黑绶白绶随处可见。。。而无论是谁,看到了白有思一行人,也都照常行礼问候,第二巡组的一行人也都照常还礼回复。
    气氛如此融洽,再加上双方装扮也都一体,颇让几人有些暗中感时伤怀。
    当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也可能是双方全都心知肚明,然后全都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晓得白巡检和第二巡组的诸位今日要来,专门在此等待,诸位此行辛苦了。”
    出乎意料,进了黑塔,前来迎接的居然是一位朱绶,而且是一位熟人朱绶——曹中丞排行第二的义子薛亮。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行似乎是看到对方说完这话后专门朝自己笑了一下。
    “薛朱绶。”白有思严肃以对。“此次巡视淮右六郡顺利完成,现有正式巡察汇总文书在此,已经由我签名画押,之前涣口镇诸多事宜也早有文书及时发回……”
    白有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因为对方根本没有接她的文书。
    “是这样的。”薛亮束手干笑以对。“中丞突然有事去南衙了,他让我在此等候诸位,要诸位务必等他回来,当面交接。”
    白有思恍然,其他人也都恍然……虽说伏龙卫也属于靖安台编制,但三大镇抚司之间的差距不要过于明显……这其中,无论怎么算,对于无子的中丞曹林来说,都只有中镇抚司更像是那个嫡亲的儿子。
    而白有思作为之前数年内中镇抚司的招牌,又因为南衙的争端而转职,肯定是要当面交代一下,做的圆润一些的。
    既然如此,女巡检也不多想,只是让几个属下先到外面第二巡组的小院中等待。
    钱唐、张行等人也无话说,便要当场拱手告辞。
    “张白绶要留下的。”薛亮忽然又制止了此番行动。“中丞点名的……”
    这下子,众人不禁惊疑起来。
    “是好事。”薛亮见状,干脆直接对张行把话挑明。“这次长鲸帮的事情报上来,中丞很喜欢,文书是反复的看,然后反复夸奖张三郎是个做大事有本事的人,要当面与张白绶做个询问。”
    白有思和张行知道论功这个说法,立即对视了一眼,只以为是要先破格提拔,再行转任那一套。
    而其他人,都是官家人,也不可能太过于愚钝,却也迅速醒悟,敢情张白绶这是要升官了!
    只能说,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才一年功夫,就从巡骑跳白绶,再跳黑绶,也真真是惊人。
    “既如此。”白有思稍作思索,也跟着笑了,却又叮嘱其他人。“你们不妨一起留下,听听中丞教诲。”
    其他人连忙应声。
    就这样,七八人一起坐下,安静以待,却是一直等到傍晚时分,几乎要昏昏欲睡时,方才猛地听到黑塔上方铜铃作响,然后便各自精神一振,都晓得是中丞回来了。
    薛亮毫不犹豫,率先起身,带领第二巡组的几人上五层去面谒中丞。
    而刚刚走到二楼,敞开的黑塔大门那里,忽然便走进来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其中一人,众人看的清楚,正是之前多次相见的司马正,而另一人身材与司马正仿佛,却带着一张银灰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然后披散着头发,只有微微露出的一双眼睛异常灵动。
    此人和司马正见到白有思后,立即齐齐拱手问好,却又从手背上露出了格外白皙的皮肤。
    白有思看了看这二人,似乎是醒悟到什么,却居然没回礼,只是微微一点头,便直接上楼去了,其余巡骑也赶紧跟上,薛亮都只能匆匆随之而上。
    倒是张行,忍不住多看了那面具男子一眼。
    毕竟嘛,司马正、白有思,还有此人一起来到曹林塔内,无外乎是交接之事,司马正是卸任伏龙卫的差事转入正式军中,而白有思是去伏龙卫做常检,那这个男子应该就是接替白有思,成为新的靖安台巡检之人。
    而考虑到此人的年纪以及与司马二龙的相处方式,只怕又是一位修为高深的门阀子弟。
    大魏果然人才辈出。
    至于为什么都是门阀子弟这般优秀……那话怎么说来着,太学里面,都城籍贯的人最多,几代下来,最后宰相一多半是都城籍贯……自古如此。
    “都来了。”
    上得五楼,果然见到一身紫袍的当朝皇叔、大宗师、靖安台中丞曹林斜坐在自己座位中,正在几案上看什么东西,然后看到来人,方才放下手中文书来笑。“辛苦思思了。”
    应该是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白有思明显有些不适应,赶紧躬身拱手:“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至于其余人,包括司马正和那个面具男子在内,全都肃然以对。
    张行更是严肃的不得了。
    没办法,此去江淮,他刚刚见识到了凝丹高手的强悍,一个寻常凝丹左游仙,先是飞了一阵子耗费了许多真气,然后后心又被捅了个大窟窿,居然还能撑上那么久,这修为境界上去了,真不是盖的。
    何况是一位大宗师在他的塔内呢?
    不过,今日曹林委实随意,他闻言点点头,便随手一指:
    “司马正、张长恭,你二人是与思思做交接的,此事本该有细细条陈,但你们三人都是年轻人,又是家世仿佛,必然认识熟悉,有什么问题待会走了,私下处置就好……弄好了,明后日发个文书到我这里报个备,便都妥当了,我就不一一询问了。”
    这便是所谓交接了,果然宽松。
    不过,毫无疑问,钱唐以下等第二巡组众人,更在意的明显是张长恭这个姓名——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恍然大悟之态,就连张行也都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张长恭,出身河东张氏,乃是尚书左丞张世昭与某位张姓柱国的远房侄子,位列英才榜第三。
    此外,他亲爷爷张伯凤,乃是天下十一位大宗师中的又一位,号称金戈夫子、书戟双绝。
    这里多扯一句,河东张氏是很有意思的家族。
    首先这个家族太大了,他们虽然都自称是河东张,却在乱世中早早分了五房,北房现在大部分人都还在北荒;南房曾随南唐南渡又折返,如今留在荆襄;西房发迹于西凉,也就是张世昭的出身所在;然后还有一个中房,就在东都这里;至于张长恭本人,则出身在老家的洗马川祖房。
    五房之间,肯定是利益诉求、经济基础截然不同,但却相互承认,相互搭手,而且血脉清楚,总还是亲戚。
    其次,这个家族讲究文武并重。
    无论是哪一房,最起码中原这三房,对子弟的教育都非常上心,却又绝不苛求全才,会读书的去读书,想领兵的去当兵,想修行的去修行,前后数代,在乱世中的各个朝堂上混出了十几个宰相,五六个宗师、大宗师。
    更妙的是,当年北方一分为二,前朝的前朝在关中搞八柱国十几卫大将军这套****体系的时候,河东张氏居然是原始开创者之一,二十四个核心人物里就有河东张氏的一个成员,乃是标准的一卫大将军。
    所以,任谁都得捏着鼻子承认,他们是这个关陇门阀体系中的标准一员,甚至是开创者。
    便是当今这位张氏的大宗师张伯凤,早年也是书生持戈上阵的……尤其是东齐神武帝后期那几场决定天下大势走向的战役,几乎全程参与,这才能早早突飞猛进,定下成丹之身,然后又在天下渐渐平稳下来后,壮年从容辞官归乡,稳坐河东数十载,开院授道至如今局面。
    不过,这位大宗师年纪委实大了些,而且早年又被东齐大将神箭斛律明月一箭射中过左肩,伤口常年反复,所以都说他很可能是最弱的一位大宗师,而且很可能也是会被最早除名的一位大宗师。
    但还是那句话,大宗师的境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下面人说不清楚的。
    转回眼前,至于张长恭,自然是河东张氏这一代的佼佼者和代言人了,而且他还有一个非常出名的事迹——没错,因为长得太俊,家世又好得不得了,而且有一匹极为雄壮的银龙驹,经常引起交通事故,所以不得不戴着面具出来见人。
    只能说,靖安台需要一位长得俊的看板娘。
    白有思这老娘们年纪大了,那就只能请新的小白脸来了。
    就在张行胡思乱想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上面的曹林简单说完这话后,根本不再多言,反而只是微微一顿,便直接指向了他这个小小白绶:
    “张行,你上前来。”
    张行吓了一跳,却又只能在众多高手的瞩目与环绕下匆匆上前行礼:“中丞。”
    孰料,原本很和蔼的曹林看了看身前这人,居然先重重叹了口气,沉寂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语气轻柔的不得了:“张行,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你吗?”
    “属下大概知道一点。”张行头皮发麻,只能低着头有一说一。
    “那你又知道为什么吗?”曹林继续在前面询问。
    “也大概知道一点。”张行勉力来答。“一个是我行事有点像张相公,平白讨中丞嫌……”
    此言一出,周围不知道到底几个朱绶、几个黑绶,颇有几人尴尬咳嗽,但曹林并没有反驳。
    “除此之外,我骨子里是个不守规矩的,常常干一些越矩之事。”张行继续来说。
    “不错,都说到点子上了。”曹林微微叹气。“前者倒也罢了,一时脾气上来而已,终究是我在南衙自己没有能耐,而且我跟张相公不过是就事论事,又不是什么真的政敌……倒是后者,确系是我平生最大的忌讳,我这人极度厌恶不受规矩的人……可与此同时,我又很欣赏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属下……属下猜度,可能是属下喜欢越矩的时候,还喜欢乱立新规矩?”张行真不敢说瞎话,只能将自己猜度讲出。
    “说对了。”曹林忽然在几案后站起身来,引动塔内铜铃乱响。“你抬起头来。”
    张行赶紧站直身子抬起头,却又紧张了起来。
    “你这个人,真的很像张世昭。”曹林负手踱步,就在塔内认真来讲。“我不喜欢你,却不得不承认,你是有才能的,而且做事情总是做得很好……南城那个事情,你为了杀人杀得妥当,弄出来一堆表格,结果黑塔里还在用,而且还准备继续用下去,甚至用到大魏所有官署里去,这倒也罢,只是才,还欠缺了格局……
    “可到了江东的事情,擅自查抄江东八大家,我一听就知道是你这个思思智囊的主意,我也很不喜欢,但事后去想,能让国家不出乱子,能让江东安稳下来,这么就是最合适的……这就已经显出了格局。这一点上,我今日秉公来说,莫说思思不如你,整个靖安台里,也没几个人比你强。
    “至于单骑下山,驱虎过河的事情就更不必说了,可真正让我定了个心思的,还是这一回你淮上的行为……张行。”
    “属下在。”张行赶紧应声,同时开始有些不自觉的慌乱起来,他总觉得,这气氛不像是简单的提拔。
    “我问你,你做这件事情,是不是因为那个杜破阵与你有干系,为了让他有个首尾,方才拿芒砀山的事情来提陈凌和长鲸帮?你是在芒砀山跟他有约定,还是受了他恩惠,又或者本来就认识?”
    “是……是跟他有约定!”
    “其心可诛。”
    “是。”
    “涣水口的淮右盟也是你独自在涣口,假借你家巡检的名头为之?你家巡检当时根本没在场?”
    “是……”
    “胆子很大……”
    “是。”
    “可你做很好,做的非常好……你将左才将这个线给挖了出来,将东夷人在淮水的布置清理的干干净净,而且还将原本乱做一团的江淮帮会做了梳理,使得咱们靖安台可以直接遥控淮上局势,甚至还有进益,最后还亲手杀了子午剑左游仙……我这些日子,就在此处,常常一条条来看你的安排,一条条来想,怎么都想不到更好的结果,更有益于国家的处置方略。尤其是想到,东夷那个大都督这般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下这等暗线来,我却根本没去想过,更不要说察觉,就越觉得你可贵!”
    “都是因缘巧合……我也是查了账,才猜到那左游仙是东夷间谍。”张行立即解释。
    “查账不也是做事认真吗?”说到此处,曹林终于从几案后踱步过来。“之前我说你是个斩龙之人,多少有几分负气之态……但经此一事,我是诚心以为,你前途不亚于你身后这三人,是个迟早要入南衙的人才……是个真正有资格称量天下,在南衙为大魏定规矩的人。”
    “中丞谬赞了。”张行干笑了半声。
    真的是半声,就笑了一下,想象了一下身后几个朱绶和黑绶的表情,就立即止住了。甚至相反,他心里已经开始慌到不行了。
    “不是谬赞,是真心话。”曹林止步到张行身前,喟然道。“我常常想,要是你们这些年轻俊才都能为国家所用,该多好?天下岂不是就太平了?先帝当年就屡屡这么跟我说的。但是,我明明受先帝教诲,明明你就在我眼前晃荡,可真认识到你有这般能耐和格局后,却反应已经有些晚了……你从头到尾,都是思思夹袋里的人,这次是不是也要跟着去伏龙卫?”
    “这是自然。”张行已经开始出虚汗了。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法子,一个算是不违背了规矩,也不伤了和气,同时不违逆你心意,也能将你留下的法子。”说着,曹林负着双手,再度向前一步。
    张行早已经心乱如麻,只是本能看向这位几乎已经逼近到跟前的大宗师兼当朝皇叔与执政。
    果然,曹林直接从身后伸出一只平平无奇的手掌来,就那么平摊在了身前这个小小白绶当面:“思思他们都还在糊涂,但以你的智计早就已经猜到了对不对?张三郎,你无父,我无子,做我的儿子如何?”
    饶是张行已经猜到了是这个意思,但面对着对方伸来的这个手掌,听着这句似乎有些耳熟的话,也不禁双耳嗡嗡作响,一时失态。
    真不怪他,因为即便是他自己,刚刚上楼后,也都还以为,今天的主角会是那三位名门翘楚、天下英杰。
    谁能想到,堂堂大宗师,国家柱石,皇室重臣,居然会这么看重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微末小吏呢?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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