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敲寡妇门,李钦载不觉得别的事多么道德败坏。
    前世谁家孩子没干过?
    李钦载前世小时候是在乡下度过的,拿鞭炮炸牛粪,专门等有人路过才炸,砰的一声牛粪炸开,那溅满一身的酸爽……
    当然,后果也很严重,一顿毒打是免不了的,有时候也两顿。
    至于下河捉鱼,上树掏鸟窝,光屁股跟小伙伴朝围墙下过路的行人撒尿……都是日常操作,勿六。
    童年如何度过才快乐,没人能具体定义。
    反正李钦载的童年尽管挨了爹妈不少揍,但如今回忆起来,还是非常快乐的。
    或许正因有这份快乐的回忆,长大后哪怕面对再艰难的困境,他都能保持阳光积极的态度,始终微笑去面对。
    童年幸福的人,永远热爱生活,永远向阳而笑,因为他们随时能在艰困的缝隙里发现活着的乐趣。
    一朵野花的绽放,都能给自己的人生带来美妙的意义,生命仅有一次,为何要愁眉苦脸度过?
    荞儿也应该如此。
    不怕他撒欢闯祸,就怕他太守规矩,对一个孩子来说,不是好事。
    李勣和李钦载坐在书房里闲聊,荞儿对书房的摆设产生了好奇,清澈的眼睛不住地打量。
    李勣注意到荞儿的神色,不由笑道:“荞儿若喜欢,可在曾祖的书房里随便看,随便摸,莫怕,自己家的东西,碎了坏了也不打紧。”
    荞儿摇头,腼腆地笑了笑,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坐,目光不再随便乱瞟。
    李勣叹息,对李钦载道:“这孩子太拘谨,教养不错,可没有一个孩子的样儿。”
    李钦载点头,李勣到底眼光锐利,一眼看出了荞儿的症结所在。
    李勣又叹道:“你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学会在老夫的书房里朝孤本典籍撒尿了,一泡童子尿废了老夫不少珍藏,被你爹痛揍一顿仍不知悔改,第二天又来撒尿,生生将老夫的书房当成了茅房……”
    说完李勣还露出笑容一脸回味,李钦载忍不住怀疑老头儿偷偷喝了自己的童子尿,味道……还不错?
    于是李钦载试探问道:“爷爷若觉得咱李家的优良传统应该一代代传延下去,孙儿这就叫荞儿在您书房里撒一泡新鲜的?”
    李勣笑骂道:“滚!李家上下几代,就数你最不是东西!”
    祖孙难得的笑闹和睦。
    李勣望向荞儿的目光越来越柔和,那张与李钦载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很快引起了李勣的疼爱。
    尽管荞儿只是私生子的身份,可终究是李家的血脉,那种发自骨子里的血脉召唤,令李勣由衷感到欣喜疼惜。
    见李勣似乎心情不错,李钦载趁机问出了一个久悬于心的问题。
    “爷爷,霖奴的父母,究竟坐了何罪?家族为何遭此下场?”
    李勣笑容一敛,沉着脸叹息道:“霖奴她父母……也是时运不济,突遭横祸。”
    李勣缓缓道来,原来霖奴本姓韩,她父亲韩卫本是贞观二十一年进士,当年的科考制度还不是很完善,寒门子弟科考之前要向权贵人家投行卷,得到权贵的认同和推荐,最后才能当官。
    韩卫当年投的便是李勣家的行卷,那时的李勣在大唐也是名声仅次于李靖的军方第二号人物,再加上太宗李世民胸怀宽广,求贤若渴。
    李勣当即便向李世民推荐了韩卫。
    韩卫倒也争气,科考后果真榜上有名,李勣对其文采和才能颇为欣赏,于是推荐过后被任为青阳县令。
    县令一干就是五六年,任上官声颇佳,李勣在长安城也听闻了,对韩卫不由愈发欣赏。
    正打算寻个机会向天子推荐,给韩卫升个官儿,没想到韩家遇到一桩祸事。
    永徽四年,李世民已逝,李治已登基四年,高阳公主和荆王李元景事涉谋反,已故宰相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被有司查处时慌了,果断出卖队友,将高阳公主和一众同党供了出来。
    当时还查到高阳公主私下擅自向掖庭令陈玄运垂问天象,推演星宿,并行巫蛊之事诅咒天子。
    这可是大罪,毫无商量余地的杀头之罪。
    事发后,高阳公主,荆王李元景,房遗爱等同党当然免不了被杀。
    掖庭令陈玄运自然也难逃一死,由于陈玄远是谋反案的直接参与人,他死了还不算完,还要追诛三族。
    不巧的是,韩卫正是陈玄运母族的一支,于是韩卫全家也被下狱,然后韩卫和夫人被处斩,家中妇孺亲眷都被打入内教坊为奴为妓。
    李勣救不了韩卫,毕竟事涉谋反,太敏感了。
    但他也知这是无妄之灾,不忍见韩卫的女儿和亲眷为奴为妓,于是出面向李治求情。
    李治是个宽容的帝王,事情说清楚后,他也知谋反案与韩卫无关,国法当前,谋逆之犯三族难免,至于无辜波及的女儿和亲眷,李治还是看在李勣的面子上放过了。
    霖奴和几位韩家妇孺这才捡回了一条命,李勣又将几位妇孺安排到庄子上生活,霖奴却自愿入李府为奴,以报李家恩情,李勣推辞不过,只好由她。
    李钦载和霖奴的缘分,就此而生。
    李勣说完后,书房内陷入久久的沉寂。
    李钦载悠悠呼了口气。
    伊人已逝,唯遗独子,或许便是天意吧,不仅要为过去的自己买单,老天爷也不会容他在这个世界真的躺平当个废物。
    荞儿便成了他的羁绊,他的软肋,他放任狂奔撒野时,能猛拉他一把的缰绳。
    摸着荞儿的头,李钦载忽然笑了,喃喃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荞儿不懂,迷茫地看着他。
    …………
    李家不缺钱,不缺粮,不缺房子。
    安排荞儿的食宿不难,李钦载将他带回了自己的院子。
    偌大的李府内,这座位置良好的院落是独属于李钦载的一方天地。
    难的是,李钦载完全没有照顾幼儿的经验,他不知道照顾幼儿该做什么,只能凭前世的记忆拼凑出一些事宜。
    荞儿进了屋,又规规矩矩地跪坐下来,目不斜视如同得道高僧。
    小小的模样,与沉稳高深的高僧气质,看起来既矛盾又可爱。
    命人将管家叫过来,李钦载吩咐吴通,马上请长安城有名的裁衣匠过来,给荞儿量体裁衣,做几身新衣裳和鞋子。
    又让吴通从府里选几位温柔懂事的丫鬟,调派到李钦载的院子里来,以后专门服侍荞儿的起居。
    “对了,牵一头哺乳的母羊来,就养在院子里。以后荞儿每天早晚都要喝羊奶,身体才壮实。”李钦载补充道。
    吴通忙不迭应下。
    “荞儿可有识字启蒙?”李钦载突然问道。
    荞儿垂头道:“阿婆教过启蒙。”
    “教了些什么,你背一背。”
    荞儿站起身,双手背在后面,带着一股可爱的奶音背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显然背了无数次,滚瓜烂熟了。
    李钦载急忙道:“好了,停,停!”
    荞儿停了下来,依旧跪坐下去,直着小腰板儿不言不动。
    李钦载知道荞儿背的是千字文,南北朝散骑常侍周兴嗣所创,在唐朝被列为幼儿启蒙读物。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启蒙都是从千字文开始的。
    “你懂这篇千字文里的意思吗?”李钦载好奇问道。
    荞儿低头惭愧地道:“父亲大人恕罪,荞儿不懂,是阿婆让荞儿背的……”
    李钦载笑了笑,又道:“字呢?会写字吗?”
    “荞儿认了十几个字,都会写了。”
    几个问题问下来,李钦载大约明白了荞儿的文化程度。
    嗯,大概是半文盲程度。
    沉吟许久,李钦载缓缓道:“千字文既然会背,就不必再学了。改日我弄一些基础的启蒙读物,教你读书识字。”
    “是。”
    摸着荞儿的头,李钦载认真地道:“荞儿,这辈子不管怎样的出身,怎样的艰困,读书是绝不能懈怠的。”
    “我对你的要求不高,你闯下泼天大祸我也帮你担待了,唯有两件事,一是‘品德’,二是‘读书’,唯此二事不可怠。”
    荞儿似乎听出了李钦载话里的严肃凝重之意,于是面向李钦载,笨拙地行拜礼。
    “荞儿谨记于心,谢父亲大人教诲。”小脸蛋绷得紧紧的,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表情都神圣起来。
    李钦载好奇道:“你都听懂了?”
    荞儿眼神顿时闪过几分无助和惶恐,然后小嘴儿一瘪,想哭,使劲忍住。
    “荞儿只是记下了父亲大人的教诲,但荞儿不懂……”荞儿委屈地道。
    李钦载失笑,揉了揉他的脑袋。
    不到五岁的娃儿啊,能理解什么?
    前世李钦载五岁时,若有人跟他讲这些听不懂的大道理,当场脱裤子一泡童子尿就怼过去了,就是这么桀骜不驯,不然要这铁棒有何用。
    相比眼前懂事到令人心疼的荞儿,李钦载忍不住觉得自己两辈子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荞儿……”
    “在。”
    李钦载无奈叹息:“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懂事,你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办呀。”
    荞儿一脸懵懂不解。
    李钦载郁闷地道:“搞得我一点威严都没有,你就不能像个正常的小混蛋,满世界撒欢闯祸,然后被我痛揍一顿吗?”
    荞儿仍然懵懂地道:“父亲大人,荞儿不懂……”
    李钦载指了指头顶,道:“咱们头顶上有什么?”
    荞儿抬头看了一眼,道:“有房梁。”
    “房梁上呢?”
    “有屋瓦。”
    李钦载笑吟吟地牵起荞儿的小手,道:“走,为父带你上房揭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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