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以北,多林莽山峦,人烟罕至,称为北荒。
    古老的丛林里,微风徐徐,阳光正好。
    大树下,一个娃子聚精会神的盯着前方,手里举着一个与自己身体极不协调的硕大捕虫网。
    网面由坚固的树藤编织,网口足有井口大,落下的时候带着一股刺耳的风啸声。
    嘭!!
    捕虫网在地面砸出一圈深深的沟痕,网住的东西不断挣扎,尘土四起。
    “抓住了!抓住了!”
    几个小伙伴从树后和草丛里钻出来,欢呼雀跃。
    “别让它逃了,快拔毛!”
    “蟒雀的羽毛最轻,加上骨鳄的皮才能做出最耐踢的蟒皮鞠!”
    “骨鳄咱们昨天钓了三条,皮早够了,就差雀羽,这下齐活,又能踢上一阵子喽!”
    一阵鸭子褪毛般的嚎叫过后,几个娃子带着圆滚滚的皮球心满意足的跑开。
    原地,一只生着蟒首虎身孔雀尾的凶猛异兽撅着光秃秃的尾巴,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大窑村位于北荒深处,远离尘嚣。
    山里的娃子,可玩的东西不多,蹴鞠是一种廉价又有趣的游戏。
    村口有一片空地,平常用来堆稻草。
    皮球在娃子们脚下霍霍生风。
    这些娃娃都赤着脚,小小的脚丫有着很大的力道,往往一脚出去能让皮球刮起一道气浪。
    孩童们天真无邪的欢笑声,让贫瘠的大窑村显得生机勃勃。
    一只蹄下裹着霞光的梅花鹿被笑声所吸引,在丛林中轻快的踢踏而来,跃动的路上留下一串冰雪蹄印。
    被蹄印冻住的荒草野花不仅没有枯萎,反而越发翠绿,在冰层中疯长绽放。
    大大的鹿眼眨着灵动的光泽,从空地旁一棵树后探头望去。
    呼!
    蟒皮鞠带着刺耳的风声飞过,正中鹿首。
    随后嘭一声撞在远处的古树上,又弹了回来。
    百丈高的古树哗啦啦枝叶飘摆。
    落下的树叶如一片绿色的飞雪。
    斑驳的阳光落在无头的鹿尸身上,融化了一排冰雪蹄印。
    “蟒皮鞠脏了!”
    女娃撅起小嘴儿。
    “没事没事,吸溜……瞧,这不干净了吗!”
    一个流着鼻涕的男娃伸出三尺多长的舌头这么一卷,皮球立刻崭新如初。
    欢快的声音响起在空地。
    孩童们继续玩耍。
    骨碌。
    皮球滚进一堆稻草。
    草堆躺着人,露出两只穿着草鞋的脚。
    “谁在哪儿?把球踢过来!”
    孩童们大声呼喊。
    “好哇……”
    那人抻了个大大的懒腰,睡眼惺忪的坐了起来。
    躺在草堆里的是个十六七岁的乡村少年,模样普通,面容清癯,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衫。
    有些特殊的是,这少年左眼戴着一个奇怪的眼罩。
    眼罩的材质类似青白色的琉璃,两侧伸展出八条丝线般的细微隆起,紧紧贴合在眼眶四周,无需绳线即可将眼罩牢牢固定,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患了白翳。
    当看到少年模样之际,空地上的孩童们瞬间变了脸色。
    “别、别!”
    “快放下我们的蟒皮鞠!好不容易做的!”
    “不!要!啊!”
    嘭!!
    凄凉的呼喊中,蟒皮鞠直线上天,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
    一群孩童呆愣着看天,张着嘴巴,有几个还淌下口水。
    “你赔我们的蟒皮鞠!”
    见少年拍拍手施施然要走,孩童们不干了,眼含泪光讨要公道。
    少年看了看天,又指了指远处一棵果树。
    “树上的果子如果熟了,就会掉下来,对吧。”
    孩童们点点头。
    “知道为什么吗。”
    孩童们摇摇头。
    “因为大地存在着一种肉眼不可见的神秘力量,我称其为大地之力,天上飞的东西最终都会掉下来,即便飞鸟也一样,想想你们自己,是不是累了就想躺下睡觉?这就是大地之力无形的体现。”
    孩童们茫然。
    “耐心点,只要大地还在,早晚你们的球会掉下来。”
    老学究般的少年背着手,踱着步,走进村子。
    留下一群呆滞的孩童傻兮兮仰头看天。
    半晌,几片碎开的兽皮在半空飘荡落下,其后是一片五彩斑斓的羽毛。
    孩童们看着满地的羽毛和兽皮,嘴角抽搐,哇一声大哭出来。
    “呜呜呜!云缺又欺负人啦!”
    哭声震天,丛林里飞鸟四散。
    大窑村西北角,一户冒着炊烟的房屋前,云缺揉了揉耳朵。
    “这帮家伙嗓门真大,也不怕招来吃人的老虎,就不能小点声哭,我欺负人?明明在助人为乐好吧,是你们的球不结实。”
    走进院子,顺手将水缸的盖子盖好。
    又把被风吹翻的晾晒衣物整理一番,最后朝狗窝里扔一颗野果子。
    藏在深处的大黑狗立刻晃着尾巴伸出脑袋讨好。
    经过水井的时候,朝着黑漆漆的井口喊道:
    “开饭了。”
    等了下没动静。
    云缺将头探进去。
    井口冒着凉气,冰冷的井水里倒映着少年的面孔。
    “捣蛋鬼,开饭啦。”
    声音在水井里回荡。
    静待片刻,井里依旧安静如昔。
    云缺跳上井沿儿,一边解腰带一边吹哨子。
    井底的水面突然翻起水花。
    哗啦一阵水响,有黑影从水里爬了出来,风一样跃出井口。
    从井里跳出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女娃。
    瘦瘦的脸蛋儿黑眼圈,扎着两个朝天辫儿,面皮白净得渗人,没有丁点血色。
    “你恶心!往自家井里撒、撒尿,你自己不、不吃水吗!”
    略有口吃的女娃叉着腰,一脸嫌弃。
    “我紧紧腰带而已,又没亮家伙,凭什么说我撒尿。”
    云缺理直气壮的跳了下来。
    女娃气呼呼的眨着眼睛,一时找不到证据。
    “即便撒了也没啥,井里是活水,三天即可换新,去隔壁家吃两天不就完了。”
    “那、那你上次,怎么半个月都没在家吃饭?”
    “下雨天的时候,哥不是带你玩过和泥巴嘛。”
    “是、是呀。”
    “你有没有发现,玩泥巴的过程中泥水很容易会被雨水冲走,但是泥巴消失的速度可就慢喽。”
    云缺说完推门进屋。
    女娃懵懵懂懂,一头雾水。
    什么泥巴泥巴水的。
    怎么听起来很恶心呢?
    屋子里干净整洁。
    墙边摆着一架旧的织机,梭口搭着细细的纺线。
    阿娘的织机从不织布,说是织出来的布匹不结实,倒是编网很牢固。
    木桌上摆着两盘炒青菜,两碗白米饭,没什么油水儿,很清淡。
    桌旁坐着气质优雅的女人。
    端庄秀美,两侧鬓鬒各垂着四条细长的辫子,直拖到地。
    女人的脸上挂着和蔼迷人的微笑,一身粗布裙衣根本掩饰不了她成熟典雅的风韵。
    “阿娘,我和小妹回来了。”
    云缺坐在桌边,看到有菜他便开心,至于吃得清淡与否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在一起。
    女娃自从进屋后表情始终不太自然,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她浑身紧绷着,眼睛里藏着深深的恐惧,像一只受惊的野猫,准备时刻逃走。
    呼噜。
    呼噜。
    关着房门的里屋传来雷鸣般的鼾声,震耳欲聋,奇怪的是在屋外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屋里住着云缺的阿爹,常年睡大觉,很少醒来。
    “小渔没淘气吧。”女人将米饭朝着女娃面前推了推,道:“吃吧,快凉了。”
    小渔连忙点头,示意自己很乖,却没动筷,始终盯着旁边的哥哥。
    直到她看见云缺开始吃饭才稍微缓和了一些,小心的拿起筷子,一个米粒一个米粒的往嘴里夹饭。
    “阿娘也吃。”
    云缺吃了一大口青菜,看着桌子上两个互相扣在一起的瓷盘上。
    盘子里扣着的,是阿娘的晚饭。
    阿娘有着自己特殊的食谱,给兄妹俩做的饭她向来不吃的。
    “好。”
    女人微笑着伸出手来,指如葱白,皮肤极好。
    那不是干农活的手,工艺品一样,精致得令人惊叹。
    兄妹俩的目光都落在那双手上。
    他们看得不是手,而是即将揭开的瓷盘。
    云缺鼓着腮帮子猛劲嚼菜。
    小渔把头埋进了饭碗里,露出两只惊慌的眼睛,仿佛阿娘即将揭晓的晚餐是一份巨大的恐怖。
    素手抚过,瓷盘一点点掀开,现出里面的朵朵花瓣。
    竟是一盘子紫色的小花儿,散发幽香。
    女人用筷子小口小口优雅的吃着。
    云缺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还好是花。
    有些时候阿娘的晚餐会很特别,令人意想不到,如果不吃快一点的话很容易会再也吃不下去。
    小渔从碗里抬起头,气色好了不少,吃完后她抢着去洗刷碗筷,十分乖巧。
    天色渐暗,天边挂起一轮圆月。
    “月圆了,又、又该吃蛋了,阿娘说我们长身体,不能总、总吃青菜。”
    小渔蹲在井口,惨白的小脸儿上洋溢着憧憬。
    “明儿我去掏几个回来,咱吃蛋炒饭。”
    云缺坐在木凳上纳凉,盘着腿道:“那群秃毛鸡其实挺可怜的,一个月只下一次蛋还总被我们吃,这些年我记得好像只错过两次,哎,那俩月没蛋吃的时候咱吃啥来着。”
    “吃的鸡肉。”
    小渔回味的吧唧了一下小嘴儿。
    “可、可香了呢!”
    是夜。
    月如玉盘。
    大窑村外万籁俱寂,唯独村子里不安生。
    狼嗥虎啸,鹰唳猿啼,马嘶、蛙鸣、鼠叫,怪声此起彼伏。
    仔细聆听,又悄然无声。
    炊烟下坠,井水倒卷,树挪、屋移、瓦颤,异象接连不断。
    再一转眼,又一无所见。
    扭曲的月光下,如山的黑影涌动。
    破旧的供桌上,龟裂的泥人开口。
    “蜣螂转丸,丸成而精思之,而有蠕白者存丸中,俄去壳而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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