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顶着大太阳,像条野猫野狗似的往日租界方向走。日租界不禁烟,烟馆最多。他揣了一点点钱,预备到时贿赂烟馆伙计。伙计想要拿点烟灰出来,真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情。
    晚春时节,说热就热。阿南走了满头的汗,正是恨不能伸出舌头喘,不料前方忽然有人对他招手:“阿南?”
    阿南一抬头,随即就笑了:“王武轩!”
    王武轩比阿南大了一岁,和阿南一起在理发店里做过学徒。两人结伴学徒,又结伴逃跑,如今骤然相见,就十分亲热。阿南见王武轩也是晒得满脸通红,像是在大街上走了许久的样子,就开口问道:“武轩,你这一年都在干什么?是不是找到好活路了?”
    王武轩笑道:“我二舅帮了我的忙,介绍我去沈公馆帮佣,一个月八块钱。阿南,中午我请你吃馆子。”
    阿南见了王武轩的精气神,心里很羡慕,并且知道凭着自己的伶俐,挣起八块钱来,肯定比王武轩更得心应手。
    “你今天不忙?”阿南问道:“还是放假了?”
    王武轩得意的笑道:“全不是,是我家大爷打发我们出来找人。找到了有赏呢!”
    阿南一听王武轩可以公然的逛街偷懒,更眼红了:“有赏?那你说说,我也帮着找。我地面熟,要是找到了,赏钱你我平分!”
    王武轩认为阿南这个主意很不错,于是立刻说道:“我找的这个人啊,是二十多岁,比我高一个头,可能挺瘦,小白脸,头发有点黄,一笑俩梨涡。”
    阿南张着嘴看他,一颗心渐渐提到了喉咙口:“有、有姓名吗?”
    王武轩一点头:“姓叶,叶雪山,就是大雪山的雪山。”
    阿南不动声色的又问:“找他干什么啊?你家大爷和他有仇?”
    王武轩笑着摇头:“其实也不是我家大爷找他,是我家大爷的朋友找他。我家大爷的朋友是个大军官,说叶雪山是他弟弟。”
    阿南狂喜之下大叫一声,知道自己的好运气来了!
    半小时后,阿南和王武轩大汗淋漓的跑进了沈公馆。王武轩嘴笨,又喘的直不起腰,所以阿南不住的深呼吸,生怕自己说不出话,耽误正事。正时心跳如鼓擂之时,一个大丫头从外面掀起客厅珠帘,阿南应声望去,就见一个黝黑的大个子微微弯腰经过房门,龙行虎步的向自己走了过来。
    阿南呆呆的看着顾雄飞,忽然心里有点怕。而顾雄飞停在两人面前,直接开口问道:“谁找到了?”
    王武轩抬手一指阿南,阿南也连忙开口答道:“我……他在我家里。”
    顾雄飞一把攥住阿南的细胳膊:“走!”
    阿南疼的一咧嘴,歪着身子随着他往外走,心里惶惶然的没有底,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疯子的大哥看着真是怪吓人的,怪不得疯子不愿意去投奔他;可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现在需要的是钱啊!
    顾雄飞带着阿南上了汽车,阿南坐在座位上动了动屁股,心里暗暗的挺高兴,因为他先前还没坐过汽车呢。
    然后扭头望向顾雄飞,他怯生生的想要确定对方的身份:“长官,你是叶雪山的大哥?”
    顾雄飞对他一点头:“我是。”
    阿南看了他这个不可亲的派头,不由得讪讪的往远挪了一挪。他不说话,顾雄飞却是开了口:“有人说他疯了?”
    阿南怕他嫌弃了叶雪山,所以立刻摇头:“不是不是,他不是那种胡吵乱闹的疯子,他——他就是有时候爱发呆。”
    说到这里,他颇为紧张的垂下眼帘,结果就见顾雄飞双手攥成拳头放在腿上,拳头攥得很紧,两条腿也在发颤。
    汽车一路开得风驰电掣,片刻之后拐进胡同,汽车夫在阿南的指点下一踩刹车,正好停在了院门前方。阿南不会开车门,自己试着推了两下,推不开,转身见顾雄飞从另一边跳下去了,他连滚带爬的横着蹭过去,也跟着下了汽车。摸出钥匙打开门上锁头,还没等他伸手推门,顾雄飞猛的合身撞开院门,竟是已然迈了进去。
    阿南紧随而入,正要呼唤叶雪山,不料向前一望,他和顾雄飞一起愣住了。
    他看到叶雪山蜷缩着躺在门前石阶上,一只手鲜血淋漓的搭在花盆边沿。盆里盆外都是血,沉重的凝结成了冻子,颤巍巍的不流不淌。
    阿南的头发立了起来,下意识的张开了嘴。在一声尖叫喷薄欲出之时,顾雄飞忽然大踏步的走上前去,弯腰先是伸手试了试叶雪山的鼻息,随即把人拦腰抱起,转身就往外跑。
    阿南不假思索的扭头跟上。顾雄飞上车,他也上车。平时看着叶雪山长胳膊长腿的,没想到如今被顾雄飞抱起来了,竟然显得如此单薄纤细。阿南盯着小了一号的叶雪山,带着哭腔问道:“长官,还有气吗?他还有气吗?”
    顾雄飞低头也看着叶雪山。叶雪山的头脸都很干净,神情堪称安详,是熟睡过去的模样。右手软软的搭在腹部,腕部翻开的伤口已经被半凝的鲜血糊住了。
    104、暗夜
    阿南像个单薄的影子,孤零零的站在床前。病床上的叶雪山还是昏迷不醒,右手腕上缠了层层纱布,纱布雪白,隐隐渗出血迹。阿南这回长了见识,原来割腕是死不了人的,鲜血会自动凝结起来糊住伤口;还有鲜血和水很不一样,太多的鲜血浓成固体,是软颤颤的一滩一滩,既不散,也不乱。
    目光在叶雪山的脸上盘旋片刻,阿南又去偷偷窥视了顾雄飞。顾雄飞坐在床边的沙发椅上,正在一眼不眨的盯着叶雪山看,双手握住叶雪山的左手,他无意识似的缓缓揉搓。阿南看了他这个举动,心里倒是有了些许安慰——真是没有感情的话,对方不会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不过话说回来,阿南也认定了顾雄飞不是叶雪山的亲大哥,因为两个人实在是太不相像了,顾雄飞是个人高马大的架子,一张脸也不知是怎么晒出来的,黑的快要看不出喜怒哀乐。阿南莫名的怕了他,并且认为如果叶雪山苏醒过来,见了这样的大哥也一样会怕。
    因为叶雪山总也不醒,而且已经没了生命危险,所以片刻之后,顾雄飞抬头望向了阿南:“你叫什么名字?”
    阿南不由自主的打了立正:“长官,我姓阮,我叫阿南。”
    顾雄飞点了点头,又问:“多大了?”
    阿南不安的垂下双手抓住衣角,声音赖唧唧的没底气:“十六了。”
    顾雄飞继续问道:“你和子凌是什么关系?”
    阿南被他问愣了,思索过后才迟疑着答道:“他……他在老板那里时,我就一直伺候着他。我们是……”
    阿南想说主仆关系,可叶雪山从来没给他开过一分工钱,他反倒还要搭出自己应得的一份财产;脑筋转了个圈,他挺为难的看了顾雄飞一眼:“就算朋友吧。”
    顾雄飞依旧双手合握着叶雪山的左手,小心翼翼的用了力气,仿佛握住了自己的心:“老板是谁?”
    阿南嗫嚅着答道:“林子森。”
    顾雄飞自从回到天津之后,零零碎碎的也打探到了许多消息,然而全是片言只语道听途说。想到眼前这个半大孩子是个见证人,他心中立时一动:“讲一讲吧!”
    阿南讲的很艰难,虽然都是实话实说,但是他自己想着,还是不能全说。全说了,他怕顾雄飞会从此轻视了叶雪山,不肯拿钱出来帮忙。长长一段故事被他掐头去尾精简了一番,听起来就没头没脑的很怪;说到最后,阿南的肚子叽里咕噜的起了伴奏,顾雄飞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窗子外面都是暮色深沉的景象了。
    现在不是揪着阿南细问的时候,顾雄飞站起来从裤兜中摸出几张钞票,隔着病床递向阿南:“你去吃饭。”
    阿南看清了钞票的面额,一把就将钱接过来了。钱到了手,他才有心思摇头:“我不能走,少爷晚上还没打针呢。”
    顾雄飞一怔:“打什么针?”
    阿南答道:“吗啡针。”
    顾雄飞沉默半晌,末了对他挥了挥手:“我会让看护妇来做,你出去吧。”
    阿南放了心,这才轻手轻脚的走出去了。
    阿南走后,顾雄飞果然让人给叶雪山注射了一针吗啡。待到看护妇离去了,他关上房门打开电灯,回到床边重新坐下。他是个大架子,不拘胖瘦都是沉重,一屁股坐下来,压得沙发椅“咯吱”一声响。床上的叶雪山受了惊动,忽然就是一哆嗦。顾雄飞猛一抬头,只见叶雪山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睛黑白分明,黑不见底,白得发蓝。
    顾雄飞登时提起了一口气,欠身一直凑到了叶雪山面前,声音几乎都要打颤:“子凌,我回来了。”
    叶雪山面无表情的扭过脸去,抬起右手送到嘴边,轻轻一咬食指。
    顾雄飞连忙把他的右手摁下去摆回原位,随即捧了他的面孔转向自己。叶雪山这回直视了顾雄飞,眼珠子依旧是黑白两色,无光无彩。双方如此对视了良久,他渐渐有了知觉,轻轻唤了一声:“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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