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不守舍的等了小半天,他在吃过午饭之后,见叶雪山还是没有音信,便要派人上街去找,可未等他发号施令,忽然来了一位客人,说是要找叶雪山。顾雄飞如今对于叶雪山的一切都很感兴趣,这时又是闲着,便亲自出面接待了对方。
    客人是名二十来岁的苗条青年,衣着堪称奢华。红着脸站在顾雄飞面前,他嗫嚅着报上自家姓名,声音传入顾雄飞耳中,却是响成一声惊雷:“原来你就是吴碧城!”
    吴碧城扭扭捏捏的一点头,因为很少单独出门做客,所以此刻局促之极,偏偏顾雄飞方才嗓门又大,冷不丁的喷出一句话,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顾雄飞将他上下审视一番,随即一伸手:“吴先生,你请坐。”
    然后不等吴碧城坐,他先一屁股坐下去了。很不客气的板起一张面孔,他开始直通通的盘问起来。吴碧城知道他是个军人,以为军人就是这样无礼,故而垂下头去,问一答一。如此交谈片刻之后,顾雄飞忽然听出了问题:“我说,天津那个吴廷荪,和你是一家吗?”
    吴碧城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蚊子哼似的答道:“那……正是家父。”
    顾雄飞当即拖着长音“哦……”了一声,发现原来还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了。吴廷荪号称资产千万,乃是津门数一数二的大资本家。顾雄飞年初时还与段家大少爷合伙凑了三十万整,送进吴廷荪的嘉廷公司里做投资。
    既然是大资本家的儿子,又在南开大学里读书,那显然和叶雪山就不是一路人。顾雄飞知道少年学生们情窦初开,是很容易发生同性恋爱的,尤其这吴碧城羞羞怯怯,又是格外的像个大姑娘;不过叶雪山老大不小,身边女朋友无数,不该还有这种癖好——除非是别有所图。
    顾雄飞本来就有点看不起叶雪山,这回越发的要鄙视了。游手好闲,不思进取,扯着恋爱的旗号巴结资本家儿子,这叫什么东西?
    吴碧城见他一味的盯着自己,也不说话,不禁很是心虚。规规矩矩的站了起来,他开口说道:“顾师长,既然子凌不在,那我就先告辞了。请您替我向他转告一声,就说我住在北京饭店。好吗?”
    顾雄飞一点头,然后看在吴廷荪的面子上,心不在焉的把吴碧城送出了家门。
    吴碧城对叶雪山百般思念,鼓足勇气逃课前来。回到饭店之后,他因时间有限,明天晚上就要赶乘火车回学校去,所以等得如坐针毡。与此同时,顾雄飞的副官长开着汽车在街上跑了一整下午,专为了要找叶雪山;结果城里的繁华地方都跑遍了,却是连叶雪山的一根毛都没有摸到。
    顾雄飞十分恼火,气得在晚餐时喝了两大杯威士忌。正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之际,叶雪山姗姗归来。兄弟二人在餐厅里见了面,叶雪山对他笑了一下,低声唤道:“大哥。”
    顾雄飞细细的打量了他,见他西装笔挺,头脸洁净,显然外面有地方让他洗漱休息。至于到底是什么地方,也无须细想。
    “难得啊!”他冷笑一声:“你竟然还知道回家!”
    叶雪山讪讪的只是笑,一边笑一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从小就守着个林黛玉似的病娘,爹又神仙似的,不肯轻易下凡到天津陪他。他一边陪伴着娘,一边恭维着爹,倒是慢慢熬出了个好脾气。
    “大哥在等我吗?”他试探着问道,同时盯着面前一盘龙须菜,想要尝尝。
    顾雄飞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粗声大气的答道:“屁话!家里就这么两个人,我不等你,我等鬼去?”
    叶雪山趁机拿起他的筷子,夹了一口龙须菜送进嘴里。而顾雄飞见他对自己的筷子是说用就用,丝毫不嫌,心里倒是痛快了一点。而叶雪山一边咀嚼着龙须菜,一边动了心思,想要对顾雄飞提一提钱的事情——不说要,只说借,先把天津的债还清再说。
    放下筷子转向顾雄飞,他照例未语先笑,哪知未等笑完,顾雄飞忽然说道:“你有个姓吴的朋友,从天津过来找你。”
    叶雪山一愣:“吴碧城?”
    顾雄飞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端起大玻璃杯,抿了一口威士忌:“靠着交朋友混饭吃,真有你的!”
    叶雪山现在对吴碧城毫无兴趣,只想把话题转到金钱上去;不想顾雄飞自顾自的又开了口:“既然如此,我也不能算穷,可是怎么没见你和我特别亲近过?”
    叶雪山听到这里,隐隐感觉他这话锋不对,但是不肯正面交锋:“大哥,你我乃是兄弟,天生便是关系密切,何必还要效仿普通朋友去特别亲近呢?”
    顾雄飞垂下眼帘,盯着杯中的酒:“这话说的高明。因为我是你的大哥,所以你对我连起码的敷衍都省掉了。看来这大哥是做不得的,做大哥的全是冤大头。”
    叶雪山没想到他会发出这样一番高论,出乎意料之余,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偏偏一时放松,竟然哈哈哈的笑了一大串,是纯粹的傻笑。顾雄飞吃了一惊,立刻抬眼看他。而叶雪山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张脸骤然红了起来——他也被自己的笑声震住了。
    双方静默片刻,顾雄飞重新低下头去,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傻瓜一样。”
    叶雪山承认自己方才像个傻瓜,所以并不反驳。抬手挠了挠短头发,他决定进入正题:“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对你讲。”
    顾雄飞依稀猜出了内容,不过还是一点头:“说。”
    叶雪山清了清喉咙,然后目光热切的望向了顾雄飞:“大哥,你能不能借我一笔钱?我在天津有点债务,快到期了。”
    顾雄飞没看他,盯着酒杯问道:“多少?”
    叶雪山迟疑了一下:“五万。”
    顾雄飞当即把酒杯往桌面上一顿,“咚”的一声,威士忌都溅了出来。抬头瞪了叶雪山,他咬牙切齿的反问:“五万?!”
    然后他站了起来,围着餐桌走了一圈,末了停在叶雪山背后,他开口怒道:“你的手笔可真是越来越大了!他妈的五万!”
    叶雪山站了起来,低眉顺眼的向他一躬身:“大哥,帮帮忙吧。”
    顾雄飞一扯他的衣领:“你穿好的,戴好的,看着比我还像个爷,合着全是用债堆起来的,等着我出钱给你填窟窿呢!我说叶子凌,从今往后你我调换一下吧,也让我享一享这做弟弟的福气!”
    叶雪山听了这话,心中便要发狠——如果顾家财产真有了他的份,他现在也就不必借债度日了。这当然全怪顾老爷子死得仓促,未等让他认祖归宗,便自顾自的咽了气。出殡那天,他想来送父亲最后一程,但当时顾家的管事人可能是不知应该如何待他,于是索性连大门都没让他进。那时候顾家门口都被宾客们的汽车堵满了,他穿着赶制出来的一身黑袍子,孤零零的站在许多汽车当中。汽车夫嫌他碍事,粗声大气的探出头来撵他,他在顾宅门前无处立足,混乱中又找不到顾雄飞,只得是灰头土脸的回了天津。
    他不是个记仇的人,可这件事是他心头的一根刺,想起来一次,就难过一次。他总觉得顾雄飞如今的荣华富贵里面,至少有着自己的三分之一——庶出的儿子,三分之一就够了。
    顾雄飞把叶雪山骂了一顿,同时手不闲着,不是抻一抻他的领带,就是拍一拍他的肩膀。叶雪山是个颀长的身材,能把任何衣裳都穿得服服帖帖。顾雄飞骂得兴致勃勃,骂着骂着,忽然很想把他搂到怀里抚摸一通。
    摸一摸,亲一亲,哄一哄。顾雄飞承认自己是起了非分之想,而且是非常的非分,非常的想。可是怎样下手呢?是直接把人扛起来走,还是斯斯文文的先谈条件?
    顾雄飞不曾受过欲望的苦,从来没在这些事上费过心思,所以现在就很踌躇。而叶雪山万没想到对方会对自己别有心肠。笑微微的向后靠在桌子上,他饶有耐心的歪着脑袋望着地面,静候大哥口干舌燥,开出支票。
    5
    5、不欢而散 ...
    叶雪山颇有耐心的摆着聆听姿态,领受兄长训导。然而顾雄飞言辞犀利、滔滔不绝。他等得太久了,忍不住低头打了个小喷嚏,同时就觉得身上有些微微的害冷。正当此时,他右手一热,却是被顾雄飞攥了住。
    顾雄飞捻了捻他的手掌,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带了一点病容?”
    叶雪山想了一想,随即坦诚答道:“下午看了一场电影,电影院里提前开了冷气,大概是受了凉。”
    顾雄飞听到这里,忍不住明知故问:“自己去的?”
    叶雪山一笑,答案不言而喻,当然是否定,不过伴侣也并非小玉仙,反正他总是不缺朋友的。
    顾雄飞抬手去摸了他的面颊,又摸了他的额头,的确是略略有些发热。手指滑过泛黄的短头发,他爱不释手的又捂住了对方的耳朵。叶雪山痒得侧身一躲,口中笑道:“大哥,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顾雄飞没言语,揪着耳朵把他扯回自己面前。叶雪山疼的一皱眉,苦笑着发出哀鸣:“大哥,别闹——哎哟,耳朵掉了!”
    说完这话,他一边抬眼去看顾雄飞,一边想要抬手救下自己的耳朵。双方骤然对视,他忽然发现对方眼中精光四射,竟然是个很亢奋的模样。而顾雄飞本来对他也谈不上尊重,如今心怀鬼胎,又不知如何下手,情急之下索性借酒盖脸,泰山压顶似的逼近一步:“同样是有求于人,你也不能太厚此薄彼。你有心思去和阔少互通情信,就没耐性来让我乐一晚上吗?”
    此言一出,他感觉自己好像说的不很对劲,可是若不如此,又找不出别的话来代替。而叶雪山怔怔的看着他,半晌之后才反问出来:“我让你……乐一晚上?”
    顾雄飞没干过这事,几乎有些糊涂,所以把实话说了个淋漓尽致:“对,没错。姓吴的小子在北京饭店等着你呢,你横竖是靠这个弄钱,跟谁不是跟?我前两年也没少给你钱用,怎么你就只送我两句好话,一点实事不做?当我傻,好糊弄?”
    叶雪山直勾勾的瞪着他,就觉周身血液猛的上涌,一起全冲上了头脸:“大哥,你我是一个爹养的,我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你却对我讲这种话?”
    顾雄飞听了这话,倒是不以为然,因为从未真把叶雪山当成亲弟弟来看,一直只是认为这小子有点意思,也有点麻烦;偶尔可怜见儿的,让人想要给他一点好处,哄他露个傻乎乎的笑模样。
    “是不是一个爹养的,这本来就是悬案,反正你姓叶,我姓顾,对不对?”他不由自主的露出了蛮横嘴脸:“再说你我一年也就见上一面,有钱的时候不见你来,没钱你就上门和我讲起亲情了——他妈的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亲情?你又不是我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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