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站着说了一通话,直到陆离的肚子咕咕地抗议,这才记起菜还晾在桌上,赶紧开饭。
    鸡爪、猪蹄、牛筋和鱿鱼须——沈星择终于明白了陆离为什么要点这些鬼东西,忍不住又唠叨起来。陆离不理他,自顾自享受起了美食。只可惜一只手总归不够灵活,于是沈星择就时不时地撂下筷子,帮他剔除一些顽固的筋骨,或是擦擦嘴边的肉汁儿。
    好端端的一顿饭,就这样腻腻歪歪地吃完了。陆离拍拍肚子瘫在沙发上和猫一起看电视,沈星择独自收拾了残羹剩饭、洗掉碗筷,堂堂影帝做起家务事来倒也毫不含糊。
    也许是洗刷出了兴趣,他拿着一只手套回到客厅,逮住陆离就要带他去洗头洗澡。
    一提到洗澡,陆离立刻就觉得沈星择没安好心。可他转念一想——自己今天的确是滚过了洗手间又上医院,现在大大咧咧地瘫在沙发上,沈星择没发飙就已经很给面子。于是稍稍别扭了几下,也就跟着他往浴室里去了。
    事实证明,陆离不仅是身上脏,连脑袋里也比较“污秽”。沈星择倒是一本正经地帮他洗完了头,又认认真真地当着搓澡工。虽说有点小失望,但享受毕竟还是挺享受的。陆离也就乖乖就范,甚至闭上眼睛享受这非同一般的高级待遇。
    好不容易两个人都洗完了澡,热气腾腾地穿上睡衣,顿时神清气爽。但是看看陆离的情况,睡前运动还是不宜进行,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去视听室里消磨时间。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陆离才发现手机上收到了白嘉恩传来的消息——大约傍晚六点左右,马蒙的父母已经提早赶到了学校。他们带走了马蒙,还给陆离留了一堆营养品、道歉信和赔偿金。听说他们要留在北京给马蒙找心理医生,但目前还没决定哪一家医院比较合适。
    陆离拿着消息一字一句地读出声音,读完之后往沈星择怀里一靠。
    “记不记得郎杰?”
    “……”
    沈星择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可仔细想了想还是有所收获。
    “14级以前二班那个……台词课代表。”
    陆离“嗯”了一声。
    “郎杰毕业后进了天韵东方,头两年也演过几部影视剧,不过都是四番开外的配角。毕竟长了一张剧透脸嘛……你懂的,一看就知道是坏蛋了。演话剧可以,电影电视就太藏不住梗儿了。”
    “天韵,不是早几年就倒闭了吗?”沈星择轻轻地用指尖摩挲他手掌上的伤口:“怎么突然提起他。”
    陆离像是一只被主人顺毛的猫,微眯起眼睛,思绪也慢慢飘向远处。
    “前两天,我在顾老师那边遇到了一个当年二班的校友,在聊天时偶然听说了郎杰的事。”
    在沈星择目光的无声催促中,他继续回忆下去。
    “郎杰的家境也不是特别好,又是个恋爱脑,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还一生就生了个三胞胎。家里事儿多,老一辈身体不好,老婆也有工作,他就算在外头拍戏,万一三个孩子有什么问题,一样得回去搭把手。假请得多了,咖位又不够大,口碑自然不会好,导演带着头歧视,在剧组里就难混了。
    “慢慢地,找他拍戏的组越来越少,连奶粉钱都成了问题。尤其是五六年前,产业不景气,好不容易谈妥的合约,临开机又黄了。眼看着几个孩子上了幼儿园又要上小学,有老同学好心给介绍了一个剧组,不凑巧得很,三个孩子在幼儿园里传染了手足口病。家里人仰马翻,他不得不赶回去救火。这边正哄着孩子打点滴,那头就有好事者把个视频发到了他的手机上。”
    说到这里,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猜猜,那是什么视频?”
    “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沈星择的直觉总是很准确,“快点说。”
    “那是前一天剧组探班的采访视频,导演先是夸奖了一番主演的敬业,紧接着又话锋一转,批评某个配角演员自由散漫、精神萎靡、多次请假的工作状态,影响了影片的拍摄。”
    “炒作话题度?”沈星择皱了皱眉,“牺牲一些不那么看中的东西,来换取一时的曝光度。和放烟花的原理差不多。”
    “也许是吧。”陆离撇了撇嘴,“这几天只有郎杰一个人不在组里,很快就被公认为不敬业的那个人。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部剧的第二单元根本没准备让他参演,导演安排了一个差不多性质的角色,顶替了他的戏份。”
    “后来呢?”
    “没戏拍,没收入。观众不理解,家里压力也大,急得实在受不了……就疯了。”
    陆离双唇一碰,轻轻吐出这骇人听闻的结果。
    “说是他家本来就有遗传病史,发作起来会以为有人要害他。还在网上开了个微博,胡言乱语的,每年一到二月底就嚷嚷着国安局阻止他去美国领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不过他们班的同学倒蛮团结,一直凑份子支持着他家人的生活。”
    说到这里,他又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你要说那个导演不对,他似乎也只是在就事论事而已。剧组利益、私人困难;契约精神还是人文关怀……这些全都是口水官司,闹不上台面。可就因为这场闹剧,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毁了,你说,脆弱不脆弱。”
    “金刚石虽硬,却可以被锤子砸碎。再坚强的人,都会有脆弱的一面。”
    沈星择呵出的气息,明明很轻,却又很沉。
    “只不过有些人选择了隐藏,有些人选择了遗忘……还有些人,根本就没有可供选择的余地。”
    陆离忽然侧过身来,张开双臂主动抱住了沈星择。
    “星择。我真的应该谢谢你……谢你在我失去家人、失去健康,最脆弱的时候来到我身边,谢你支撑我、修复我的身心……如果没有你,恐怕那时的我早就和郎杰一样,被命运碾压得粉身碎骨了。”
    突然得到了夸奖,素来老练的沈星择竟也有些失态了,流露出熊孩子第一次被表扬时那种既心虚又开心的别扭表情。
    “……受之有愧。”
    他嘴角抽动着,含混地吐出了这四个字。又似乎是为了组织陆离继续说出什么更让他难为情的话,忽然俯身封住了陆离的嘴唇。
    接吻时,陆离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和耳朵尖——全都在发烫,想必应该早就红成了一片。
    这缠绵的一吻,由浅入深,断断续续了将近一两分钟。就在擦枪走火的边缘,陆离却磕到了伤口,于是含在唇齿之间的甘美喘息便被龇牙咧嘴的倒抽气声取代了。
    沈星择似乎也纠结着不该对伤员下手,顺势轻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将陆离放开。
    “你等一下。”
    他起身去了趟书房,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一个纸袋。
    “拿去给那个马蒙的父母,他们可能用得上。”
    陆离愣了愣,手上接过纸袋,可视线却还停留在沈星择的脸上。
    沈星择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将袋子打开。原来里头装着一厚一薄两本手册。再仔细看,是北京一家心理专科机构的介绍。
    第91章 雪在烧
    陆离拿着纸袋和手册, 上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得, 可是连在一起却成了哑谜,藏着某些需要他去咀嚼、揣摩的信息。
    见他怔忡,沈星择以为他有疑虑便主动解释:这家虽然是民办的心理干预机构,但规模和资源都可圈可点——首先,它并不仅仅提供常规的心理咨询, 也拥有具备精神科行医资质的专家团队, 可以收治问题较为严重的病患。其次, 它采取全预约制度, 所有客户、病患的就诊记录均严格保密;部分咨询项目甚至可以提供上门服务。因此尽管收费不菲,却也得到了一些大企业主和公众人物的青睐。
    如今随着娱乐产业的发展, 从业人士的压力日渐增大。从前几年开始,聚星公司已经定期为员工及旗下艺人安排心理疏导服务, 挂靠的正是这家机构。
    “你先让马蒙的父母带他去做心理咨询, 如果确认情况严重,咨询师会转介给内部的医生。所有的治疗都绝对保密,不会影响到他的后续发展。”沈星择如此解释。
    陆离将这份资料抱在胸前,觉得心口传来一阵暖意——沈星择很少主动关心别人,这次之所以对马蒙上心,当然是受到他的感染。
    他为沈星择这细微的转变而感到由衷自豪,正考虑着该怎么变着法子给些奖赏;忽然间,刚才的那个哑谜又从脑袋里跳了出来。
    这套心理咨询资料,为什么会出现在沈星择的家里?
    “你自己……有没有试过心理辅导?”他试探着发问。
    沈星择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陆离,目光里包含着很多复杂的东西。
    “是的。”他点头,“定期心理干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陆离嘴唇微颤。
    “起初是你出车祸后的那几个月,安化文安排过几次心理介入。然后就是两年前……你从内蒙拍戏回来、咱们不欢而散。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反思,试着寻找控制欲的根源。那几个月里我接触过几位专家,试过不同的干预手段,还曾经试过戒断……”
    说到这里,沈星择难得地自嘲了一句:“看起来,现在的这个医生倒还算是有点本事。”
    “何止是有本事,简直佛洛依德再世、荣格重生、汉尼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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