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到像他这样收放自如,陆离唯有选择埋头苦吃、偶尔附和着说上几句俏皮的吉祥话。他表面上装得乖巧,可是嘴里每吃到一粒沈星择捏出来的饺子,就好像咽下一口无言的责备,心头也就会跟着沉重一分。
    好不容易吃完了饺子,陆离抢着要帮师母收拾碗筷,并以此为借口躲进厨房,仔仔细细把每一只碗都洗刷了三遍。最后被师母撵出了厨房,这才发现沈星择已经悄然离去。
    只有顾老头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开着新斗。
    陆离向他告辞,老头子点了点头,吐出一口烟、又吐出了一个问题。
    “刚刚,小沈是不是和你说了点什么?”
    “……对,是问了我点学习上的事儿。”
    陆离很自然地选择了撒谎,就好像当年的他战战兢兢地欺瞒着与沈星择之间的恋情。苦楚和甜蜜——这两样天差地别的东西,竟然也会有着如此相似的外在表现。
    “别去理会他的骚扰。”
    顾老头的回答,似乎也穿透了这层表象直抵问题的本质:“别的都是虚的。记住你还有两年,努力。”
    陆离点点头,表示一定谨记恩师的教诲。然而半个小时之后,他才刚回到宿舍,就接到了一个来自于沈星择的、不得不接受的邀约。
    后天是周六,清明节,沈星择约陆离去扫墓——扫陆离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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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离有点弄不明白了:因为父亲的阻挠,自己的骨灰并没有落葬,而是的的确确地摆放在当年租住的那间公寓卧室里面。可如今沈星择却找他去扫墓,这墓又是从何而来?
    答案也许曲折离奇,但是无论如何,以陆离现在的身份,如果拒绝扫墓那无疑就是忘恩负义——所以虽然错愕,但陆离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经过忐忑不安的两天,终于到了周六上午。北京城里下起了罕见的春雨,一辆勉强算是低调的黑色奔驰停靠在了距离中影西门还有几百米的路边。
    陆离犹豫一下,打开了后侧的车门。司机立刻发出了一声抱怨。
    “我不是你的车夫。”
    “……对不起。”
    陆离本能地道歉,然后重新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
    车座上放着一大束艳丽的黄色玫瑰花。有那么一瞬间,陆离甚至产生出了这束花就是送给自己的错觉。
    “还愣着干什么。” 男人以略带不耐烦的语调,提醒他将花束挪到后排,“还有,系好安全带。”
    等到陆离全都照办之后,沈星择终于发动了车辆。
    前往京郊墓地的路途漫长,尤其还是清明时节,车流拥堵几乎无可避免。沈星择虽然平日里唯我独尊,但是车品尚佳,尽管一路上停停走走、偶尔还会遇到实线加塞的垃圾,可自始至终都开得沉稳,连抱怨都没有半句。
    算起来,这也不是沈星择第一次陪着陆离去扫墓了。虽然并非年年如此,但的确有过几次他们一起去陆离母亲的墓前上香扫除,顺便向家长“坦诚”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
    对于陆离而言,这一直都是非常奇妙的旅程:在出发扫墓前,他与沈星择往往正在因为工作的事儿闹矛盾,有时候甚至刚刚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但是到了坟前,两个人却总是能够默契地切换到和平状态。回程之后,矛盾自然也就消弭融解,变得恩爱甜蜜更胜以往,直到下一波不可调和的矛盾爆发,再度陷入冷战。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应该是没有办法得到调和的。
    经过两个小时的漫长车程,车辆终于驶入了墓园东区的停车场。这是北京郊外一片颇具规模的墓园。东西南北四个分区,其中以东区最为高档昂贵。除去在风水上承接了十三陵的余荫之外,配套服务等方面也相当完善。因此有不少进不了八宝山的名人,选择了这里作为百年后的容身之所。
    陆离跟着沈星择下车,为了以防万一都戴上了墨镜和口罩。由沈星择拿着花束,陆离提着水桶等扫墓工具,两个人沿着一条并不起眼的白石小径朝山坡上前进。
    东区毕竟是单价百万的高级墓区,墓与墓之间有着充分宽敞的距离。也正因此,前来扫墓的人都被分散在了松柏排成的绿篱迷宫之中,就算偶尔在路上遇见,也都是各自行色匆匆,不会在意对方的故事。
    不出陆离所料,沈星择一路将他带到了他母亲的墓地上。
    这块墓地是前几年陆离还完了外债、手头稍稍宽裕了一点之后买下的。当时他不仅迁入了母亲的遗骨,也为自己预留了一个位置。
    而现如今,那个位置上果然树起了一块不大的汉白玉碑石,左边一半保留着原石的崚嶒粗糙,右边则细腻地雕刻出了半张脸——陆离曾经的脸。
    石雕的下方是一方小小的石棺,上面刻着描了金漆的几行字。是陆离的名字以及生卒时间,此外再无其他。
    陆离摘掉墨镜口罩,定定地站在墓前。他凝视着这座属于自己却又不是自己的坟墓,直到沈星择躬身上前,将那一大束黄玫瑰放在墓前。
    “我……有个问题。”
    他问沈星择:“之前看新闻报道,陆哥的父亲说过要等他回国之后,再为陆哥进行葬礼。所以这是……”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要想赚钱的人,当然不会介意再找个空盒子重新办一场葬礼。”
    沈星择蹲在墓前,从带来的物品里取出一对白烛,点燃之后摆放在墓前。
    是啊……陆离在心中默默地点头。
    父亲从来不知道这座墓地的存在。而且就算知道,以他对于陆家、对于他妻子的怨怼,也绝不可能会主张将陆离埋葬在这里。
    也许沈星择的确触犯了一个父亲的权利,但是至少陆离认同这个决定——他也不想看着自己的骨灰盒出现在电视里,来个荒诞滑稽的直播葬礼。
    说话间沈星择已经点好了香烛,又拿出几样陆离爱吃的水果和点心,用小纸碟子装着放在墓上。
    刚开始陆离还有点惊讶:沈星择一个海归怎么就知道该这么做;可他很快又醒悟过来——其实沈星择的这套流程,全都是在模仿当年的自己。
    当年,我们一起扫墓;如今,你却为我而来。
    忽然间,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凉攥住了陆离的心脏,令他眼眶湿润。
    趁着沈星择还没有转过身来,他赶紧抹掉眼泪,又干咳一声调整好嗓音,故作平静地发问:“这座墓碑看起来很新。应该是最近才竖起来的吧?”
    “是年初的时候。”沈星择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设计和雕刻花了差不多半年。”
    年初、半年……陆离飞快地向前推演。沈星择决定将骨灰盒送来这里应该是在去年的八月,而那恰好就是他俩之间的关系跌宕起伏的时间。
    没错的,那时沈星择的确有过一段短暂的假期。并极有可能就是从“离开香山揽秀城”到“王若秋踢爆车祸事件”之间的十多天时间,而这也就意味着……
    陆离的心尖儿上仿佛又有羽毛在撩拨了。他愣愣地看着沈星择的背影,仿佛这样就能够一直一直洞悉沈星择的心中所想。
    沈星择又朝火堆里丢了几张纸钱,然后仰起头看着缓缓升向天际的白灰。
    “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把骨灰盒收藏在陆离住过的房子里。最初几个月,我天天都会去看它,有时候甚至陪它过夜。我一遍遍擦拭着那个冰冷的盒子,甚至将它抱在怀里……可是无论我抱着它多久,它还是一块石头,冰冷坚硬的,永远都再变不回曾经有血有肉、温暖的样子。”
    陆离没有错过沈星择所说的任何一个字。他觉得,这似乎是不该说给他听的话;可却又觉得,这些话合该只说给他一人听。
    反正现在想要回避已经迟了,陆离干脆选择静默。就算下一秒会被杀人灭口,他也一定要听完沈星择所有的心声。
    而沈星择似乎已经陷入了自我的情绪旋涡之中。
    “你曾经有过吗?那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愿意舍弃一部分自我来换取某个重要的人,而且要成功的时候……忽然间,那个人消失在了你面前。他倒在你无法接近的汽车残骸里,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已经装进了黑色的裹尸袋里……你再也无法告诉他,自己究竟有多爱他,愿意为他做多少的牺牲。因为他已经不见了,不在那个袋子里,也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从那一刻开始,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你自己。”
    陆离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如果这时候沈星择转过身来,那么他将会发现,陆离已然泪流满面。
    但是沈星择没有转身,也许他觉得已经没有了转身的必要。
    “找出一个内鬼只要几天;搞垮一个对手只要几个月;那么,又需要多久才能彻底放下一个人?一年、两年?其实都不是——要想放下一个人,就需要另一个人来填补那人在你心目中的位置……这恐怕是全世界最困难、却也最简单的事。”
    第52章 沈星择的圈套
    陆离僵直地站在沈星择的背后。他感觉浑身上下的肌肉紧绷成了一张渔网,网里兜着自己那颗突突乱跳的心脏。
    这颗心脏之所以跳动,是因为装满了悲伤、爱恋、忐忑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期待。所有这些混合起来,正在发生着一连串细微的情感爆炸。
    而此时此刻,沈星择还在继续为他制造出更多无法言说的滋味。
    “失去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试图向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向外界寻觅他的影子。可我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所以这种寻找,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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