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
    “父皇为何强留绛侯、曲逆侯?”
    同母亲吕雉坐在回未央宫的凤辇之上,刘盈只强自按捺住心中喜悦,稍带疑惑地发出一问。
    毋庸置疑:刘盈此番‘乔装出关’,以返乡祭祖之名,往平淮南王英布之乱,随刘盈出征的将帅名单,绝对算得上是超重量级!
    按照方才,老爹允诺的出征将士名单,刘盈此番出征,光是食邑千户以上的彻侯,便有起码二十人!
    其中,有曲周侯郦商这样的诸国大将、信武侯靳歙这样正面刚过霸王项羽,甚至最终大获全胜的猛人;
    有阳陵侯傅宽这样的诸侯国相、也有隆虑侯周灶这样不善进攻,却尤善防守战、阵地战的专业人才;
    还有三年前,才刚出任汉室第一任飞狐都尉,官拜上将军的棘蒲侯柴武,以及颍阴侯灌婴这样的壮年勋贵!
    最为关键的是:除了以上这些声名显赫的军方高层将领,刘盈此行,还带上了另外三个人······
    ——平阳侯曹参,安国侯王陵,以及,北平侯张苍!
    对于不了解汉室历史的后世人而言,这三个人名,或许顶多算‘耳熟’。
    前世的刘盈,也曾一度认为这三人,也不过是平平无常的元勋恭候而已。
    但这一世,刘盈对着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敢抱有哪怕丝毫的轻视!
    原因很简单。
    曹参、王陵、张苍三人,正是历史上,继第一任汉相萧何之后的第二任、第三任,以及第六任汉相!
    至于第四任和第五任,则分别是皇后吕雉的亲密心腹:辟阳侯审食其,以及方才,被天子刘邦强留在长安的曲逆候陈平。
    如此说来,刘盈此番出征平叛,带上了这三人,就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捞取武功、竖立威望,获取军方支持那么简单了。
    ——与下一任、下下任,以及备于将来之用的三位‘候补丞相’同行,尤其还是出征平叛,将对刘盈日后立足于朝堂,起到至关重要的积极作用!
    毕竟再怎么说,有了这么一遭,刘盈同曹参、王陵、张苍三人,也勉强算是有了一层战友关系。
    而如此重量级的出征名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汉室中央,针对关东异姓诸侯叛乱的征讨过程中了······
    ——汉五年,临江王共尉反,荆王刘贾久攻江陵而不能下;天子刘邦派信武侯靳歙前往,江陵立破,共尉被擒,为刘邦杀于洛阳;
    ——同年,燕王臧荼反,天子刘邦御驾亲征,耗时两个月平定叛乱,擒杀叛王臧荼,随驾将帅,也不过彼时的长安侯卢绾,以及舞阳侯樊哙、汝阴侯夏侯婴等寥寥数人;
    再往后的,那就更不用提了。
    赵王张敖被贬为宣平侯,压根就是一顶‘图谋弑君’的帽子,就把张敖押入了长安!
    楚王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天子刘邦更是不费一兵一卒。
    最惨的,当属今年才身死族灭,尸骨未寒的梁王彭越了。
    ——区区一个王恬启,带着一方梁相印、三五刀笔吏,便将彭越押入了洛阳,旋即在天子刘邦的命令下枭首示众······
    这样算下来,汉室上一次如此大动干戈,元勋功侯倾巢而出,还得追溯到汉六年,韩王信于马邑献降匈奴,直接引发汉匈平城战役的那次。
    再往上,恐怕就是楚汉垓下一战,汉军将帅齐聚于韩信麾下,设十面埋伏而困霸王项羽······
    从方才,天子刘邦对出征将帅人选表达出的不愉,刘盈就不难判断出:这样豪华的出征阵容,着实到了有些奢华的程度。
    但从刘邦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刘盈也不难明白过来:此次出征,对于汉室的意义,究竟是多么重要。
    想到这里,刘盈面上喜悦之色稍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下意识涌上眉头的慎重。
    而在刘盈身前,皇后吕雉听闻刘盈先前那一问,却是面带玩味的朝刘盈一笑。
    “绛侯,曲周侯······”
    “呵······”
    略带深意的发出一声哼笑,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更玩味了起来。
    “岁初开春,陈豨于代、赵节节败退,终遣使求援于北蛮匈奴。”
    “得知陈豨之欲,陛下亦令燕王卢绾遣使,往而劝解匈奴,莫引骑南下,为陈豨外援。”
    “终,燕王卢绾遣门客张胜为使,往劝匈奴。”
    “然至夏四月中,燕王卢绾遣人来报:燕使张胜叛汉投胡,为蛮夷走狗;请诛张氏阖族,以儆效尤······”
    面带怪笑的道出这番话,吕雉便稍低下头,朝手中那卷明显才拆封不久的奏简一努嘴。
    “此简,乃燕王之奏。”
    “盈儿不妨一猜:燕王此奏,又言何事?”
    神情满是轻松地发出一问,吕雉不忘再补充道:“又燕王以何为奏,方使陛下留绛侯、曲逆侯暂驻长安,以备‘他用’?”
    听闻老娘这两问,刘盈的脑海中,只悄然涌上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燕王卢绾······”
    “唉·········”
    心绪五味陈杂的发出一声哀叹,刘盈也终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吕雉的问题之上。
    装摸做样的‘思考’片刻,便见刘盈眉头稍一皱。
    “父皇另燕王遣使,以阻匈奴南下,后又燕王使张胜叛汉投敌······”
    “嗯······”
    似是孤疑的沉吟片刻,刘盈便略带试探的抬头望向吕雉。
    “父皇留绛侯、曲逆侯,必是北墙有事。”
    “然今,父皇抱恙而归京歇养;若是匈奴南下,单只绛侯、曲逆二人,恐无以抵挡胡蹄之南下。”
    “再者,若北墙确有胡骑肆虐之虞,父皇便断无剐彭越得肉,往赐英布以逼反淮南之理,而当求稳于关东,以使大军陈驻于北墙,而关东无有乱起之虞。”
    说到这里,刘盈的语气,也渐渐自信了起来。
    “故父皇留绛侯、曲逆侯,当非匈奴南下。”
    “又今,陈豨败亡已成定局,英布之将反,儿亦临将出征平叛。”
    “如此说来······”
    语调平稳的说着,刘盈只话头悄然一滞。
    “齐王、荆王、楚王皆宗亲;赵王、代王乃皇子,且尚未就国······”
    “英布有儿往征,长沙王又历来恭谨;南越赵佗,亦于淮南不远,若有变,儿当可合英布而平之······”
    呢喃着道出这番似是漫无目的,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引导话题的‘自语’,刘盈终是缓缓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锁定在了吕雉手中的竹简之上。
    “燕王奏报······”
    “莫非······”
    意味深长的又挤出两个字,就见刘盈猛地抬起头,瞪大的双眼中,尽是一片匪夷所思!
    “燕王,乃父皇手足肱骨之臣啊!”
    “纵宗亲反,燕王,亦断无反叛之理才是?”
    见刘盈面上,满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惊骇之容,吕雉面上的怪异笑容,终是缓缓趋于温和。
    “不愧是吾儿。”
    “只稍提点,便已悟透真由!”
    毫不吝啬地道出一声夸赞,吕雉也没再继续绕弯子,而是随手将手中竹简,递到了刘盈面前。
    而后,便是刘盈‘着急忙慌’的摊开竹简,最终,看到了那段早已储存在记忆中的回忆。
    “燕王臣绾谨奏:奉陛下诏命,臣遣张胜往出,而欲阻匈奴南下,随行使团十数人。”
    “使团奉臣令,北出数百里至幕南左贤王之帐,竟见故燕王臧荼子臧衍,已为匈奴左贤王庇护。”
    “不数日,使团更有二三贼子,为贼孽臧衍贿以金玉,以劝张胜择木而栖;张胜誓死不从,贼子便散步蜚语,曰:燕使张胜,已为左贤王臣。”
    “臣亦为此绯言所欺,方以诛张胜阖族奏于陛下当面。”
    “今,张胜已使命尽毕,重归蓟都,北蛮匈奴虽得陈豨恳请,亦已为张胜吓退,必无以南下!”
    “及张胜,臣一时为蜚语所蔽,以污其忠,实有愧于心······”
    在母亲吕雉饶有兴致的目光注视下,将手中这份奏报的内容默念而出,刘盈的面容之上,顿时便有些僵硬起来。
    饶是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但当看到这么一份‘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张胜不是贼’性质的奏报时,刘盈还是忍不住有些嘴角抽搐。
    说来这件事,在刘盈前世,也曾卷起过不小的波澜。
    最开始,陈豨在天子刘邦的兵峰下节节败退,无奈只能向匈奴求援。
    作为应对,天子刘邦则命令燕王卢绾,也同样遣使北上,阻止匈奴人帮助陈豨。
    而张胜,便是卢绾派去匈奴,劝阻匈奴南下支援陈豨的主使。
    但故事从‘张胜出使’这里开始,就渐渐有些魔幻了起来。
    ——到了草原,张胜确实在左贤王大帐中,碰到了陈豨派去请求支援的使者王黄。
    除了王黄,便是方才那封奏报中,所说的‘故燕王臧荼之子臧衍’,也出现在了张胜面前。
    张胜刚到之时,先是王黄去面见张胜,说了一些类似于‘我家大王(陈豨)与燕王一向交好,希望阁下看在燕王的面子上,不要阻止我完成使命’之类的话。
    王黄的劝说,丝毫没有让张胜动摇,只丢下一句‘阻止阁下,就是燕王的命令’,便回绝了王黄的提议。
    但接下来,臧衍又面见了张胜,臧衍的出现,也彻底改变了张胜的想法。
    请张胜来到自己的毡帐,臧衍只面带苦涩的拿出了一方金印,递到了张胜面前,说:阁下看看吧,这,也是陛下赐下的燕王印。
    突然在北距长城数百里的草原府邸,看到第二枚一模一样的‘燕王印’,张胜自是大惊失色,赶忙问道:阁下是什么来头?
    之后的事,也就不必多做赘述了。
    道明自己‘臧荼之子’的身份,臧衍又全方位无死角的向张胜解读了天下局势。
    总结起来,也就是一句话。
    ——我爹臧荼是燕王,刘邦觉得没用,就随手把我爹杀了;如今,卢绾也同样是燕王;
    如果有一天,卢绾也失去了存在必要,刘邦也绝对不会手软。
    而后,张胜的态度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从来时的‘必须阻止匈奴人南下’,转变为了‘为大王谋求生路,最好能养寇自重’的想法。
    在听说张胜跳反之后,燕王卢绾自是大公无私,第一时间上奏:大哥,张胜反了,咱杀了他全家吧!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那这件事就算有些戏剧性,也绝对说不上‘魔幻’。
    但坏就坏在:故事的高潮,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边,卢绾刚表奏天子,请诛张胜全族,那边的张胜,便从草原‘满载而归’。
    在被卢绾愤而囚禁之后,张胜只把自己的看法,以及臧衍的‘提醒’重复了一遍。
    然后,卢绾便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有道理诶!
    没错!
    寡人得养寇自重!
    下定决心,卢绾便再次派张胜前往代都晋阳,同陈豨约定:寡人帮你逃到草原,你争取在单于面前,求下‘戒备燕王’的任务;
    以后,我俩就派大军。在汉匈边界晒太阳,你在匈奴养我自重,我在汉室养你自重,咱俩和气生财,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至于这些秘幸,在前世如何传的人尽皆知,这就和此刻,刘盈手中的简奏有关了。
    ——卢绾先说‘张胜反了’,之后又特地上了份奏折,对刘邦说:大哥,认错人了,投敌的不是张胜,是另外一个路人甲······
    这种骗三岁小孩的把戏,自然是逃不过天子刘邦的双眼,饶是对卢绾抱以信任,刘邦还是派人前去查探。
    而后,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拉出来了‘燕王叛汉投敌’这么个泼天大瓜······
    “唉······”
    “得帝王如此信重,何必非要作死呢······”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哀叹,刘盈便面色沉凝的抬起头,将手中竹简,递回到母亲吕雉手中。
    而周勃、陈平二人被天子刘邦强行留下的原因,也已是彻底浮出水面。
    ——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燕王卢绾,怕也是离反叛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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