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吕雉亲身前往长乐宫,就‘刘盈出征,刘如意就国’一事达成一致之时,未央宫宣室殿侧殿,则是一副略有些怪异的场景。
    作为刘盈平日里最为亲密,满是也最为信任的母舅,建成侯吕释之却并没有挨坐在刘盈身旁,而是远远寻了一处墙角,面色阴沉的闭目思虑着什么。
    刘盈也似是对此视若无睹,只面带笑意的同身旁的郦商,以及灌婴二人交谈着。
    简单问候一番,又闲谈几句代、赵战事,刘盈见郦商并未流露出对自己敬而远之的神态,便轻笑着将上半身,悄然侧倾向了郦商的方向。
    “父皇平陈豨,曲周侯随驾往行;今父皇班师,曲周侯方得归长安。”
    “然曲周侯此归长安,恐无以偷闲甚久?”
    见刘盈神秘兮兮的道出此语,郦商稍一思虑,便也轻笑着将上半身往后一仰。
    “家上不必忧心于臣。”
    “此番,陛下自邯郸先行折返,令臣随行。”
    “后又彭越坐反族灭,皇后,亦于长安囚杀淮阴······”
    语调稍带喜悦的道出一语,郦商不忘略带感激的对刘盈一拱手,才又道:“故臣自邯郸,随陛下折返长安之时,便已知:此回长安,臣,恐无以滞留许久······”
    如是说着,郦商便朝刘盈意味深长的一笑,旋即低下头,自顾自把玩起腰间的将印。
    “诶~”
    “陛下操劳数岁,关东异姓诸侯之弊,总算是彻除在即~”
    “待英布授首,老臣也当可赋闲三五岁,稍行调养之余,也好于家中,略享儿孙绕膝之乐······”
    语调略带轻松地说着,郦商的目光,却悄然锁定在了刘盈挂着淡笑的面庞之上,似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听闻郦商似是崇敬般,说起自己日后的安排,刘盈自也是听出了那抹若有似无的试探之意。
    但再三权衡之后,刘盈最终,还是没有针对郦商的这个‘问题’,给出正面的答复。
    ——因为有些话,或者说有些承诺,并非刘盈现在的身份所能驾驭。
    不过,这点小问题,自也难不倒如今,于权谋之术愈发得心应手的刘盈。
    便见刘盈似是符合的笑着一点头,旋即毫不生硬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曲周侯以为,英布若反,当于何时?”
    “又其反,朝堂又当如何应对,方可使战祸不必延绵过广,仅限于淮南一地?”
    见刘盈并没有针对自己的‘问题’给出答复,郦商神情之上,只嗡然涌上了些许憋闷。
    但稍一思虑,郦商便也反应过来:现在问那般遥远的问题,恐怕还为时尚早。
    想到这里,郦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更带上了些许谨慎,以及一抹若有似无的······
    敬畏!
    因为在刘盈的气质,以及言谈举止中,郦商明显能够感觉到:眼前的少年,恐怕并不比端坐于长乐宫长信殿内的老天子,要好对付到哪里去······
    “嗯······”
    “少年老成······”
    “于朝堂、于社稷,也不知是福是祸······”
    暗自稍发出一声感叹,郦商便也稍整坐姿,认真思考片刻,才抬头望向刘盈。
    随着话题被引向战事,郦商的气质也是在片刻之内,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先前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已是在刹那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人隐隐感到心悸的肃杀!
    “今淮阴、彭越皆亡,关东之异姓诸侯,只余燕、长沙、淮南三者!”
    “又燕王卢绾,乃陛下自孩提之时,便结拜而交之手足;长沙王吴臣,又负南戒赵佗之责。”
    “故今,关东虽得异姓诸侯者三,然陛下欲除、朝堂当除者,唯剩淮南一人!”
    神情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郦商便将话头一滞,稍一沉吟。
    片刻之后,又见郦商自顾自点了下头,才抬头正视向刘盈。
    “淮南王英布,本乃项羽部将;自降汉,便以桀骜不驯,又战法异喜兵行险着,而闻于异姓诸侯之列!”
    “故臣以为,英布,必反!”
    “且其反,逼当于旬月之内!”
    见郦商三言两语之间,便得到‘英布必然会在一个月内起兵’的结论,刘盈心中,顿时涌上些许惊诧。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莫名而来的敬佩!
    ——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淮南王英布起兵,正是在汉十一年秋七月!
    而现如今,已是夏五月末;距离英布起兵的秋七月,刚好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
    正当刘盈沉寂于郦商精准无语的预测之时,郦商又道出一语,更是让刘盈心中的惊诧,直朝着‘骇然’的方向飞速狂奔!
    “旬月······”
    “嗯······”
    “今,尚夏五月;秋收,则当于八月······”
    就见郦商又自语片刻,便再度抬头望向刘盈,目光中,更是带上了强烈的笃定!
    “依英布往昔之习,其若反,必欲出其不意!”
    “凡战,皆必当先行筹措粮草;故英布反,必当于秋收之前!”
    “又英布知,今朝堂,知其兵法战习之将众多,故英布,或亦再反其道而行,佯做‘不急起兵,以待秋收’之状!”
    说着,郦商面上神情,便愈发笃定起来。
    “嗯!”
    “必当如是!”
    “知彭越之死,英布必先佯做‘纠集大军,以待秋收’之状;后,则必暴起而反于秋收未至之时!”
    “如此说来······”
    语调略带迟疑的拖个小长安,郦商那蒲扇大的手中,终是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拍!
    “七月!”
    “英布但反,必当举兵于秋七月!”
    满是自信的丢下这句话,郦商更是不忘面带迟疑的补充道:“若臣所料无措,当于秋七月中、下旬。”
    “如此,英布反秋收未至之时,便可‘出其不意’。”
    “又秋七月中、下,距秋收尚不足月余;纵起兵之时粮草不丰,英布亦可先行北上,只待秋收之时,再行输补!”
    郦商逐渐高亢起来的音量,自也是让侧殿内的众人,不由自主将耳朵竖起。
    而在郦商身侧,听闻郦商单凭推断,便将英布起兵造反的时间点,精准限定在‘秋七月中、下旬’,刘盈只下意识将嘴巴微微张大,神情呆滞的愣在了原地。
    ——前世,英布起兵造反,正是秋七月辛亥(十八)!
    在彼时,试图恶补战争知识的刘盈,还曾因此感到十分疑惑。
    起兵造反,不都得备足粮食?
    就好比去岁,陈豨于代、赵起兵,即便是在长安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于燕、梁等国召集重兵的时间点,陈豨也依旧是乖乖等到了秋收。
    等秋收过后,手里有了粮食,陈豨才举起造反。
    而英布‘在秋收前一个月造反’的行为,在前世一度让刘盈,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之中。
    彼时,刘盈根本看不透这件事中,究竟是怎样的逻辑关系,便单纯的认为:自己实在是没什么战争方面的天赋。
    而现在,当郦商亲口道出这句‘英布素来喜欢出其不意,如果起兵造反,也肯定会不按套路出牌’,刘盈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去岁,陈豨大张旗鼓的在代、赵起兵,为什么最终,却毫无意外地陷入了慢性死亡的节奏?
    ——因为在陈豨等待秋收的几个月时间内,长安朝堂,老早就打开了战争机器的开关!
    先是秋七月,太上皇驾崩,陈豨一个‘称病不朝’,便被动启动了长安朝堂,针对陈豨叛乱的战役预案!
    当时间来到秋八月,代、赵结束秋收,使陈豨终于凑够造反需要的粮食之时,长安中央的军事调动,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甚至于,当刘邦御驾亲征,自长安率军开拔之时,陈豨,都还没来得及正式扯旗!
    这,就是陈豨为何败亡的如此‘顺利’,丝毫没能对刘邦大军造成阻碍,甚至在战争刚开始的阶段,便失去大半个赵国的原因。
    ——陈豨想造反,就必须等秋收,才能凑够粮草;但对于富拥天下的长安朝堂而言,百十来万石粮草,却根本不需要等秋收!
    就像去年,关中还未秋收,国库拨不出刘邦大军所需粮草之时,丞相萧何一句‘官员俸禄暂时发一半’,便使刘邦成功在秋收尚未结束之时,率军从长安出发。
    而在刘盈的前世,英布便充分吸取了陈豨败亡的教训,来了一出‘先发制人’,在秋收前一个月起兵。
    但很可惜:英布‘先发制人’的习惯,也还是没能躲过长安朝堂的庙算······
    “秋七月······”
    虽然对英布造反的时间点有十足的把握,但刘盈也还是没忘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轻喃。
    片刻之后,刘盈望向郦商的目光,也陡然带上了一抹郑重。
    “既如此,依曲周侯之意,朝堂当如何应之?”
    这,才是刘盈所需要关注的重点。
    ——怎么办!
    不出刘盈所料的话,此刻的长乐宫,皇后吕雉正就‘太子出征平乱’一事,与天子刘邦进行着具体的商谈。
    如果不出意外,待吕雉重新回到宣室殿,刘盈出征平乱一事,就将正式提上日程。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迫切需要掌握的,无疑便是针对平定英布叛乱,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而对这一点,郦商显然也心中有数。
    见刘盈的神情,也在片刻之内严肃起来,郦商便不由意味深长的一笑。
    而后,郦商便淡笑着侧过身,朝刘盈微微一点头。
    “家上不必过忧。”
    “正所谓:夫战,庙算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英布若反,自当循‘出其不意’,而反于秋收未至之时。”
    “然今,臣已知英布之欲,英布之庙算,自谈不上‘出其不意’······”
    神情满是轻松的道出一语,郦商便轻笑的低下头。
    片刻之后,便见郦商重新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平英布,当非难事!”
    “然若欲使战祸困于淮南一地,朝堂当先动,而使英布未及起兵,便困于淮南!”
    “又今,英布举兵在即。”
    “家上若欲先动,恐当下,便当始做筹谋······”
    听着郦商略带郑重的话语,刘盈神情之上,也不由悄然涌上些许凝重。
    殿内的氛围,也随着郦商并未刻意压制音量的话语,而莫名躁动起来。
    只片刻之后,殿内众人便纷纷将炙热的目光,撒向刘盈那张略显紧张的面庞之上。
    ——战争!
    对于汉室的每一个政治人物而言,每一场战争,都是一次大踏步前进的机会!
    只要在保证自己足够勇敢的同时,抱紧一只足够粗壮的大腿,那一场战争,便基本可以同一场盛宴划等号!
    而当今天下,能比太子刘盈还要粗壮的大腿,恐怕也只剩下端坐于长乐宫内,即将迎来人生的最后时刻的天子刘邦······
    “究竟何事,竟让诸公,皆做此般蠢蠢欲动之状?”
    随着一声温和的询问声响起,殿内众人不由齐齐回过头,望向殿门处。
    待看清吕雉那略显忧虑的面容,众人也是赶忙回过身,神情各异的对吕雉拱手参拜。
    却见吕雉只兴致寥寥的一挥手,旋即神情复杂的走上前,来到了刘盈身边。
    看着刘盈朝气蓬勃,又无时不刻带着恭顺的面孔,吕雉几欲开口,也终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见此状况,殿内众人不由稍一对视,旋即将试探的目光,撒向御阶下的母子二人。
    ——吕雉方才去了哪里,殿内众人,心中自是有所猜测······
    便这般默然无语的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吕雉终还是哀叹一口气,旋即伸出手,眼含不舍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吾儿,又当远行······”
    “此出长安,不知吾何时,方可再见吾儿······”
    神情落寞的道出一语,不待刘盈开口,便见吕雉强笑着侧过身,望向殿内众人。
    “今日晚宴,诸公大可尽兴而归。”
    “待明日酒行,诸公便当各备甲胄、随从,以备战事。”
    语调淡然的道出一语,吕雉终还是侧过头,再度爱怜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吾儿,壮矣······”
    “吾儿,即为丈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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