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方清樾陆陆续续投简历,滨水的互联网公司多,一路谈下来有几家请她进项目做产品,只是舒坦日子过久了,勇敢牛牛变成躺平鬼,嫌加班、嫌工资低还嫌没下午茶,最后手机一丢,干脆懒到年后再说。
    倒是不知不觉间入了九,天气作妖,有时候外面出太阳屋里下霜,墙璧像根半化的冰棍,窗外风来雨来,楼与楼笼在雾里,仿佛寒浪侵袭下等待舶靠的巨轮。
    江医生最近在西城区开会,每天必过的滨江大桥早堵晚堵,下坡时望过去,车顶的反光排成两条耀眼长龙。
    通勤一小时直接毁灭全天的精气神,江澜拿起手机,发的表情都是咸鱼集锦包。
    就这样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听汤煲咕嘟嘟顶着盖,听电视剧里人声吵闹,枪林弹雨。当代都市人身心疲惫精神贫瘠,只能靠刑侦片刺激味蕾,某人磕得兴起,江澜出来喝水,一抬眼,正巧撞到特写的下水道无头女尸……
    “……”她淡定地咽口水,“啧,喝点水压压惊……剧情到哪了,林队为爱挡刀么?”
    “没,都是案子。”方清樾接过水杯暖手,不安地在沙发挪动,“你真不过来看吗?”
    所以为什么要在刑侦片里刀上舔糖啊,江澜看她捏杯子捏得手都白了,干脆坐过来,紧接着电视一转镜,飒爽的林队从泔水桶里捞出个高度腐烂的头。
    “……”
    “……”
    两个人瞳孔地震,不自觉裹紧同一条小被子,你贴我我贴你,江澜转脸就蹭到女朋友发烫的耳廓,她凑上去打岔,“今天没戴帽子?耳朵都吹成这样了。”
    清樾跟着分了心,脊背放松下来,“嗯。”
    屏幕投下清泠的蓝色,偶尔大块血红,在瓷砖上来回切换。
    林大队的追凶物语一播就到九点半,中途江澜离开去赶PPT,一会儿又折回来,烦躁地摇着不停作响的手机,堪称成年人的崩溃只要一瞬间,她把耳朵贴清樾肩膀上装鸵鸟,“我真的不要再学习了。”
    “……前几天你述职报告上还写‘学无止境,始终坚持用新的理论技术指导业务工作’。”方清樾抱着这一大条咸鱼,好意提醒。
    “啊,”江医生应声中枪,在她怀里缩得更紧,“可饶了我吧。”
    清樾哑然失笑,她很喜欢江澜抱她,这种毫无保留,不会迟疑的拥抱,胳膊圈着腰,脸颊的软肉在衣领蹭,呼吸又轻又暖……此时微信还在疯狂滚页面,但这些烦人的琐碎渐渐飞高,连同逼真的枪响一同失去体积——变成再普通不过的一张纸。
    “好,不管他们……”她小声说,顺手抚了抚女朋友的后背。
    不安分的某人就从她怀里探头,像只乱糟糟的卷毛狗,不得不说这都叁十多岁的人了,身上生机勃勃,骨子里都冒着雨后清辣的叶子味,“那就去逛街吧?”
    “你的会还有两天吧……”
    “周末嘛,宝宝——好不好嘛。”
    好好好当然好,方清樾心想自己这下不仅是躺平鬼,还成了把持不住的好好怪。
    医生行业向来与大众错峰,就算约到周六晚,第二天江澜也要值班,但周末永远有它的魅力,和人群挤在一起,吃饭等桌、排队试衣,抱怨的尽头反倒是百倍轻松,毕竟大家都在玩乐,那又有什么理由加班呢。
    今天没做完的工作,亟待完成的计划,明天再说好了。
    灰头土脸的宅女穿着卫衣牛仔裤去,回来拎着大包小包,她瘫在沙发上两眼放空,许久视线才找到焦距,落在正开开心心摁洗衣机按钮的江澜身上。
    这就是外向人吧,她双手合拢放在腿上,缩着身体,后知后觉的难为情涌上脸,一路红到耳根。
    哇,这个颜色好衬你,很显白诶。
    选这个选这个,好看!家里也没这种款,试试嘛。
    唔,不耐脏?到办公室肯定不穿羽绒服,袖口不磨脏就好了,多漂亮一小姑娘,冬天总穿深色多浪费。
    ……
    “阿澜。”
    “哎。”
    方·好好怪·纯色卫衣批发者·清樾长叹一声,她捂住脸颊,仿佛这才从购物陷阱里清醒过来,嘟囔道:“你是夸夸机吗。”
    “那也是值得夸啊。”女人随口回答,笑声淹没在洗衣机轰鸣中。
    新买的洗衣凝珠是橙汁味,一朵朵在空气中爆开,像打翻一罐甜甜蜜蜜的新年热饮。在普罗大众的恋爱历程里,买衣服向来是恋爱清单排名前叁——足够亲密才能干涉对方,在私人空间留下痕迹。方清樾独立太早,迈过妈妈安排衣物的少年阶段,自己在国外逛商超,怎么省事怎么来,谈不上喜欢,只是自然养成了极简习惯。
    也满怀欣喜的挑选过衣服,但……直接发红包谢颖更开心吧。
    软钉子碰得头破血流,便再也不敢奢想了。
    “之前就想,虽然洗起来麻烦,但毛衣还是好看啊,而且你本身腰就不抗冻,我都没找到羽绒服,热就脱冷就穿,很简单,千万别糊弄过去,最后吃亏的是谁呀。”
    以前怎么没发现江医生这么唠叨呢,方清樾小鸡啄米,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份挂心是属于她的。
    是女朋友的她,家人的她——这个认知等了太久,久到她生疏生涩,像迭猫猫一样把脸贴到江澜的肩膀,问道:“是新年礼物吗?”
    “诶,怎么抱过来了。”江澜摸摸她脑袋,佯装思索,“嗯——毕竟我又不懂什么样的数位板好,最贵的吧,他们又说数位屏毁颈椎。”
    容易拐弯抹角的话她说得坦荡,需要斟酌的事情想做也就做了,这些特质总会让这个人像清澈的水,滔滔的浪,或是纯粹的火苗,刺啦一声点燃她这根受潮哑火的引线。
    “我也想……”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小小声说。
    打扮你。
    ……
    元旦前厨房的  LED  灯板坏了,新换上千瓦大暖光,屋子亮得跟面包店似的。
    远处商场亮着红白圣诞彩灯,照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小雪。江澜盯着水槽里的红薯,突然想起这个困扰她好多年的问题。
    “你们这儿……地瓜为什么叫山芋啊?”
    “诶?”清樾照例裹好小被子看电视,看见女朋友站在厨房门口,不甘心地比划她所理解的“芋头”,表情无辜又可爱。
    “大概、唔……我也不清楚……”这位滨水人磕巴了一下,呆头呆脑像极了被突击检查的初中生。江澜就笑着踢掉拖鞋,钻到被子里,两个人懒到一起,守着电暖器,边说话边剥暖气片上那排热橘子。
    谈起南北差异总是不愁没话说的,话题从薯到芋,再扯到山药马蹄(是荸荠,江澜说,剁进鲅鱼馅里包饺子最好吃)。清樾点头听着,她细细剥橘子的白络,橘子皮有些烫,“熥热”——她偷偷记住一个北方方言。
    在这种橘皮味里,人也好像被烤化了,先是倚肩膀,然后滑下去,脑袋枕着爱人的大腿,鼻梁贴着猫猫图案,隔着睡衣贴到肚皮,她深吸一口气……
    “痒啦。”江澜哈哈笑,绷紧的腹肌压住鼻尖。
    “话说,超前点播好像能看结局了,我刚看了剧透,宝宝……”
    “不要听——”昏昏欲睡的方宝宝接着她的话怨念,“婷婷已经给我说是个be了,我就不要听怎么be的了。”
    “噗,她这么坏啊。”
    “对。”
    就又惨又可怜,还理直气壮。
    这个冬天寒风凛冽,如此飞速地掀过一半,在甜就轰轰烈烈崩就凄凄惨惨的林大队后,清樾又追了某部学生家长出轨女教师的狗血剧,制服诱惑办公室play说来就来,江澜每次都惊叹这都可以。
    “一时不知道女同剧普通到烂大街,连伦理狗血都来掺一脚是该高兴还是惊恐了。”时代保守派这样说。
    “看什么都是看吧。”
    “也是。”
    两个人继续吃橘子品鉴垃圾剧。
    所以啊,你还会惧怕时间吗?
    惧怕握不住的沙砾,惧怕在黑洞中无声加增的年轮,惧怕孤独地从这个周末到下个周末,蹉跎中两手空空,不断求证生活的意义。
    方清樾想,她现在不会了。
    接纳时间的方法,是让它归于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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