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秋分还有三日。
    河尹界碑处。
    官道,茶肆。
    “掌柜的,麻烦来一碗大茶。”
    “就来!”
    “掌柜,再来一叠菽豆。”
    “好嘞!
    “掌柜的,汤饼有不?”
    “有,客官稍等。”
    这座简陋茶肆建在官道不远处。
    往来商贾路过界碑会在此歇歇脚,补充体力或者干粮,一眼扫去竟有二十号人。
    茶肆掌柜跟着俩帮工在外头忙得团团转,各个脚不沾地,应得声音都哑了。
    忙了好一阵才抽空喘上气。
    正要擦汗捶腿,瞥见官道方向来了个牵骡子旳中年男人,衣衫打满补丁,掌柜想偷懒歇一歇,便使唤帮工过去招待。
    帮工热情迎上前:“客官要点啥?”
    凑近了才看清中年男人相貌。
    他看着老实巴交,一头黑中搀灰的头发用黑色粗布包裹。肤色偏黑,脸上肌肤还留着盛夏晒伤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是常年日晒留下的。双手粗粝,指节粗糙肿大,未能精细修建的指甲盖下藏着污泥。凑近一闻能嗅到些许汗酸臭,听口音不似本地人。
    中年男人窘迫地搓着手。
    低垂着头,许久未进水的嗓子很是嘶哑,再加上他胆怯压低声音,帮工险些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俺就、就想讨点水……”
    茶水他喝不起。
    他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附近哪有溪流。
    看到茶肆就想厚着脸皮来讨一口水,谁知帮工会热情迎上来,让他不知所措。他已经做好说出这话,惹来帮工白眼和刻薄嘲讽,谁知帮工只是笑着:“有有有!”
    转身从茶肆端来一碗冒着氤氲白气的温开水,那只陶碗连一个豁口都没有。
    “这……小郎给俺一口凉水就行……”
    居然还是温的。
    帮工递过去,笑道:“俺们这里不让卖凉水,抓到要罚钱,都得是烧沸过的。”
    中年男人受宠若惊。
    当即将沾满泥的双手在衣摆擦了又擦,双手捧过帮工的陶碗。温度适中的温开水跟干涸开裂的唇刚一接触,他便迫不及待张口,大口大口吞咽起来。水流顺着口腔滚入喉管,好似久旱不见甘霖的土地终于得到滋润,他喝完长长舒了口气,仍觉不够。
    心下咂咂嘴又不好意思开口再讨。
    帮工在茶肆忙着,啥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早已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道:“这会儿不忙,俺再给你添一碗。你这骡子有喝水吗?要不牵到后面喂点?”
    中年男人自是再三感谢。
    那匹骡子饿得几乎要皮包骨,肋骨根根可见,看状态也是一头上了年纪的老骡。
    骡子瘦弱苍老,但还能干活。褡裢塞得满当当,背上还驮着老高的竹编匣子。
    也不知道里面装着啥玩意儿。
    出于好奇,顺嘴问了一句。
    中年男人也未隐瞒。
    “俺家里攒的一点炭和草鞋,听人说这里有人收,一起卖钱能多给点……”
    说是钱多一些,也就贵个四五文。
    不过,他为了这四五文徒步走了整整两天两夜,路上还要小心翼翼碰见盗匪。担心晚上宿在野外会碰见豺狼虎豹,再困再累也不敢阖眼停下脚步,只能白天时候,找个僻静地方眯一会儿,还要将老骡子跟自己用草绳捆着,担心有人将骡子和木炭都偷了。
    当然,不管晚上还是白天都不安全,能不睡尽量不睡,两天下来憔悴恍惚。
    此时帮工才注意到男人脚上的草鞋磨得几近报废,脚趾露在外头,暗红色的血混合着泥巴已经干涸,而骡子褡裢一侧还有十来双新制的。唏嘘之余,不由得同情。
    给骡子喂了一小把菽豆渣。
    中年男人看了,眼眶微微泛红。
    浑浊的泪几乎要簌簌滚落,嘴里一个劲儿道谢。帮工将中年男人送到道上,还好心给指了路。顺着这条道下去,要不了一刻钟的功夫,路就能很好走了。
    他这双脚也能少遭一些罪。
    中年男人也没有多想。
    依依不舍跟帮工道了别。
    怀中还装着帮工送的一张大饼。
    掌柜早将这些看在眼中,笑了笑道:“那些水不算,其他的从你工钱扣……”
    帮工道:“自然自然。”
    其实他过上好日子也没几个月。
    看到中年男人这样,他感同身受,忍不住想帮一帮。帮工本是走投无路下,流亡来河尹的流民。本以为这地方会成为他的埋骨处,谁知会被好心的掌柜救了下来。
    每天都在茶肆帮忙打下手。
    管吃管住,还给钱。
    帮工起初不敢要,他干的那点儿活哪里值这么多报酬?但听了掌柜的话才知道,这不算多。若是去治所那边找工作,待遇才叫好。搁在茶肆这里,顶多算饿不死。
    因为帮工全家死得只剩他一个,几个月下来还攒了一笔积蓄——说是积蓄也就三四十钱,十几张饼条——掌柜扣他工钱无所谓的,反正管吃管住,帮工不甚在意。
    掌柜见了笑笑摇头。
    这天结算工钱也没扣。
    茶肆内外,往来路人低声议论,时而能听到哄笑调侃之声,空气中弥漫着快活的气息。与此同时,中年男人走过一段坑坑洼洼、崎岖泥泞的路,然后呆住了。
    无他——
    前方这路未免过于宽阔平整了。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产生幻觉。
    迟迟不敢将脚踏上去。
    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在老骡子轻轻一拱中,做贼心虚一般偷偷迈出一步。这条道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能容纳三辆战车并驾齐驱!跟先前狗啃一样的路截然相反。
    路好走了,脚步也快了。
    走了没半时辰就看到一片规整的田。
    中年男人又一次看呆。
    放眼望去,田中粟米几乎要化作金色波浪,每一株都长满沉甸甸、颗颗饱满的硕果,每一株都被迫弯着腰,风一吹,好似随时能伏倒在地。他也是种田的一把好手,家中也有两亩薄田,但一年耕作下来,碰上好年头也只能让家人混个水饱……
    这些、这些是他做梦都没见过的。
    倒是听村里一些老人说过。
    若有良田,碰上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兴许能跟眼前的比一比亩产量。
    “看什么,看什么?”
    或许是他驻足时间太久,没见过世面一般东张西望的样子过于可疑,田间劳作的佃农瞬间警铃大作,提着扁担柴刀指着他,大声呵斥。他被庶民误会是贼了……
    中年男人好说歹说才解释清楚。
    几个佃农这才缓和脸色。
    中年男人说了几句庆贺丰收的吉祥话,听得人心里舒坦无比,看他也顺眼了,甚至有人愿意将穿得半旧的草鞋送他一双。
    中年男人有些懵。
    河尹这个地方他是听说过的。
    除了穷就是穷,穷山恶水。
    据说再好的粮种在这里也要减产。
    流民逃亡都要避开这块地方,免得自己讨不到吃的,还被当地的刁民抓去吃了。
    如今一看,不是这样啊。
    不解为何传闻跟现实差距这般大!
    众人闲聊起来,中年男人便厚着脸皮请教耕作的秘诀,便见一人摆摆手。
    “哪有这玩意儿啊?”
    “全是沈君庇佑!”
    “这里这些都不算啥,你去浮姑那边看看才知道什么叫‘丰收’,唉,馋得很。”
    “浮姑的田才叫肥……”
    “那是,沾了沈君仙气能不肥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
    中年男人听了半晌也没听懂。
    只知道河尹有一位新郡守,去岁才来河尹上任,人很年轻,长得贼俊俏漂亮,也没什么大官的架子,若是有幸去浮姑说不定能看到沈君本人。河尹这一年的变化都是沈君跟沈君帐下一众人一起努力奋斗的成果。
    中年男人甚至还看到有个包着头发的老妇人说着说着滚下浑浊泪水,呜呜起来,冲着某个方向拜了又拜,其他人也被传染。
    中年男人:“……”
    他仍是不明所以。
    顺着这条比最好的官道还平坦舒适的路,一直往下走,沿路村落情况大同小异,家家户户都在农忙,准备秋收。脸上洋溢笑容,脚下步履生风,衣衫也干净。
    十几个人才碰到两三个打补丁的,即便是打了补丁,补丁也不多,跟他身上处处都是补丁的旧衣完全不同。此处民风淳朴,热情好客,总有那几个庶民见他削瘦疲累,见老骡子干瘪瘦弱,会给他塞一个半个饼子。
    顺带还好心给他指路。
    他走到黄昏时分,正愁着要不要找个石桥睡一觉,便有庶民热情邀请他去他家,虽然家不大的,也只有一个房间,但他可以在院子睡,总比夜宿野外来得安全。
    中年男人迟疑着答应下来。
    又被主人家塞了一碗温开水。
    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
    “烧开了喝,唉,这得多少柴……”
    主人家道:“不烧开喝要被罚钱的。”
    中年男人依稀记得茶肆帮工也这么说过,一时间,竟无语许久。庶民日子这么难,有口干净的水喝就不错了,要知道碰上干旱年头连一口浑浊的泥巴水都喝不上。
    什么家底啊……
    喝水还要烧过的?
    中年男人忍不住将内心疑惑说出口,主人家哈哈大笑:“这个啊,说是俺们的沈君听神仙说了,说是没烧的水有啥啥疬气,喝下去,身体没那么好会得病……”
    治所官署的命令都是强制执行的。
    抓到一次两次三次都是罚钱。
    要是有第四次……
    呵呵,直接赶出河尹。
    庶民不怕别的,就怕被赶。
    外头啥世道他们也晓得,能待在河尹都是上辈子积福,吃得饱穿得暖,还有活儿干、有地种,神仙都没这么美的小日子。
    再加上浮姑官署还愿意用比较高的价格收购各家的木炭,大家伙儿便都愿意麻烦一些烧热水再喝。不止是喝热水,他们还会几家几户凑一凑养狸奴抓老鼠。
    狸奴要是抓老鼠抓得多还有奖。
    他们屯儿的狸奴就靠着捕鼠本事,赢了三斤猪肉、两条大鱼、一匹布!
    中年男人听得如痴如醉。
    甚至萌生背井离乡搬过来的念头。
    主人家知道中年男人有这想法,不断跟他念叨来念叨去,翻来覆去的核心思想就是——“沈君啊,是个好人,好官!”
    跟着沈君能吃饱肚子!
    第二日,中年男人带着休息充分的老骡子上路,沿路经历跟昨天大差不差。
    不,有一点还是不一样的。
    老骡子被投喂更多。
    一问才知道沈君的坐骑就是一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漂亮骡子,据说还有个名字叫什么摩托,河尹境内庶民渐渐也爱屋及乌,对骡子生出几分偏爱。虽说该干活还是要干活,但吃食待遇可比以前提升不少。
    老骡子瘦得肋骨根根可见,走路摇摇晃晃,看得庶民心生怜惜,忍不住喂它点。
    走走停停,终于到了附近集市。
    每处集市都有官署设立的收炭点。
    一问,价格果然比他家乡贵。
    除了攒的炭,还有草鞋和编的小竹筐,坐在路边叫卖了小半天就卖得差不多。
    这时候,有一人问了价格,抛下一根竹条子就当付过钱,气得他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拳头攥紧想打人,吓得附近摊主一片骚乱,路人避退,被抓的贼气急败坏。
    “你干啥呢?干啥呢?抓俺作甚?”
    “你偷俺东西!”中年男人气得眼睛泛红,一个大男人差点儿要当场哭出来。
    路人和摊主都看热闹围过来。
    最后惊动集市小吏。
    小吏过来询问怎么一回事。
    贼人气道:“俺咋知?他发疯了!”
    中年男人拿着那根竹条子气道:“他、他丢下这玩意儿,就要抢俺的东西……”
    众人:“……”
    集市小吏:“……”
    顷刻就明白咋回事了。
    集市小吏摁了摁额头狂跳的青筋,气道:“不知道这些条子不能付给外乡人?”
    那“贼人”被斥得不敢吱声。
    从中年男人手中夺回自己的竹条子,摔了一枚铜钱回去,口中嘀嘀咕咕“晦气,俺咋知他外乡的”。集市小吏招呼看热闹的“散了散了”。唯余中年男人不知所措。
    怎么不抓那个贼?
    这时候,隔壁摊主笑着问。
    “外地来的吧?”
    中年男人点点头。
    眼中湿润还未退去,委屈地用手背抹泪,钱不多,但都是一家生计命根子。
    哪有人当街强抢的!
    沈君咋就不治一治这些狂徒!
    摊主和善笑道:“唉,常事儿,你不想要那些条子就跟他们说自己外乡来的。多来几次就懂了,俺也是外乡来做生意的,头一次也跟你一样,嘿,不用慌,不用急。”
    中年男人:“……”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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