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宗本在商州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
    李桐以下,州县二级官吏三天两头邀宴,时不时外出打猎,回来还看百戏表演。
    更是觉得没有马球可打,甚是无聊,于是让商州方面征发百姓,给他弄了块毬场出来,一时间远近闻名——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了。
    有正直的官员当面斥责,折宗本直接打了他一顿马鞭,一点不给情面。
    今日,李桐站在毬场外,冷风嗖嗖,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是请了位大爷过来啊!
    不,不是一位大爷,是两千位大爷!
    折宗本都这样了,你以为那些折家大头兵们很安分吗?时不时索要酒肉,吃喝不停,让人不堪重负。
    毬场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折宗本击毬入洞,众人喝彩不已。
    “哈哈!”折宗本驰回场边,翻身下马,道:“痛快!”
    “折帅,何日出兵讨贼?”李桐实在忍不住了,直接上前问道。
    这些日子逮折宗本不容易,因为他行踪堪称诡秘,经常在外打猎,一出去就是好几天,回来时满是收获,与军士们炙烤同乐。
    嗯,就在郭下烧烤,商州军民都看见了。
    “不急!”折宗本摆了摆手,道:“某要等五万大军齐至,方可进讨贼徒。冯行袭不过一小小军校,骤升刺史,安会用兵?李使君勿忧也。”
    李桐一时无语。
    冯行袭就三千兵,但还是很勇猛的,打得金商二州疲于奔命。若不是底子厚,当年巢军中过来的上万老兵还没完全颓废,消磨完最初的血勇之气,怕是已经败了。
    “李二郎既来,便帮老夫做件小事。”折宗本突又道。
    “何事耶?”
    “听闻商州鱼味美,我手下儿郎多来自西北,尝过此物的不多,便给我弄些过来吧。也不用太多,够两千军士敞开吃就行了。”
    李桐心里一颤。
    这大冬天的,难不成还要征发百姓下河去捕鱼?
    “可是有难处?”折宗本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的亲兵也围了过来,不怀好意地看着李桐。
    “天寒地冻,捕鱼不易,百姓恐怨声载道……”李桐叫苦道。
    “速去准备!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半月之后,我要在郭下摆全鱼宴。”折宗本冷哼一声,说道。
    李桐灰溜溜地走了。
    消息传出之后,全州震动,上下流言纷纷,鼎沸不已。
    均州武当县(今丹江口均县镇附近的……水下)内,一直密切关注着商州局势的冯行袭哈哈大笑。
    他是一个喜欢弄险的人。
    当年豪强孙喜聚众数千为盗,阻断东南上供道路,冯行袭便假意降顺,面见孙喜说:“州人闻公至,皆欲归矣。然知公兵多,民惧虏掠,恐其惊扰,请留兵江北,独与腹心数人从行。”
    孙喜也是个憨憨,竟然答应了,单人渡江,然后被冯行袭埋伏的人手给杀了。
    杀了孙喜后,冯行袭驱兵过江,贼众皆溃,后被收编大半。
    冯行袭回师均州,自封刺史,后得到承认。
    “折宗本此辈,老而昏聩,耽于享乐,若非嫁女于树德,焉能统兵?”冯行袭长相丰神俊朗,面有胎记,为人严酷少恩,杀性很重。
    “使君,梁洋之兵东来,商洛之兵南下,皆会于上津,应要不了多长时间了,望早做准备。”州内大将全师朗进言道。
    上津,在甲水(金钱河)东岸,即商州上津县,今湖北郧西县的上津古城,此时为一要冲之地。
    西经洋、梁(兴元府),北上凤翔,可至关中。
    北通商州,经蓝田,可至长安。
    后面这条路,是德宗建中四年修建的。时淮西李希烈叛,据邓州,截断东南财货上供道路,于是修复上津到商州之山路,转运财货。
    还可沿汉水而下,至均州郧乡县(今十堰郧阳区),此县有朝廷所设之转运院,转运东南财货至长安。
    至于为何不行舟,因为郧乡县南的汉水中有涝、净二滩。当地有俗语,“冬涝夏净,断官使命”,行舟较为凶险,故舍舟从陆,取道上津。
    所以,郧乡到上津的陆路交通状况还是不错的,折宗本、诸葛仲方、李详三人若讨伐均州,在此集结兵力的可能最大。
    “三镇合兵,怕不是有万人,如何敌之?”冯行袭长子冯勖忧心忡忡。
    次子冯德晏看了兄长一眼,道:“阿父,而今唯有一招,趁诸道兵尚未聚齐,先下手为强,破了折宗本一路。兴元兵、金商兵定惊惧不已,方可解此危难。”
    全师朗不说话。
    在他看来,先发制人攻商州,是有风险的,但确实也是唯一的办法。
    若等三镇兵聚齐,他们手下这三千人,也就只能死守均州,那太被动了。
    均州三县,不过数万人口,若任贼人掳掠,往后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冯行袭想了许久,脸色阴晴不定。这一仗事关冯家的命运,不得不慎重。
    “阿父——”冯德晏急道。
    “做了!”冯行袭大吼一声,吓了众人一跳。
    “将能打的都拉出来,攻商州,杀折宗本一个措手不及!”冯行袭一拍大腿,恶狠狠地说道:“攻敌不备,此乃兵法上策,干了!”
    冯行袭为人严酷,命令既下,众人不敢怠慢。
    三千兵都驻于城内,很快便拉了出来,领完赏赐之后,士气大振,杀气腾腾地出了城,花了四天时间抵达郧乡县,然后马不停蹄,又花了五天时间抵达了商州上津县。
    远远看着青黛色的城郭,冯行袭突然大笑:“明日便是折宗本遍赏全军,吃全鱼宴的时候吧?”
    “正是。”全师朗的脸上也有了点笑意。
    看来上津县一点防备都没有,占了此城,便可北上商州,杀折宗本一个措手不及。
    “此人讽我不会用兵。”冯行袭摇头失笑,道:“若知我神兵天降,不知道会不会惊惧而死。”
    “哈哈!”诸将纷纷大笑,亲兵也凑趣笑了几声。
    “待会儿郎们忍耐一些,不要在上津耽搁时日。咱们直取商州,兵贵神速。”冯行袭继续说道:“攻下商州,随意掳掠!”
    众人士气大振,纷纷摩拳擦掌,意欲大干一番。
    “出发!”冯行袭翻身上马,剑指上津县城,道:“占了此城。”
    冯德晏大声应是,带着五百精兵,当先冲了过去。
    不过他才刚走了数十步,东侧一处山包上射来一箭,直中胸口。
    胸口有护心镜,当然死不了,不过他没有防备,直接被强劲的羽箭给带下了马。
    众人大哗。
    “嗖!嗖!”又是两箭射来,掌旗、傔旗相继中箭倒毙,连哼都没哼一声。
    “有贼人!”一军校大喊,不过话只说了一半,一箭贯口而入,当真神乎其技。
    “咚咚咚……”战鼓在东侧山包、西侧树林间擂响,紧接着便是猛烈的喊杀声。
    漫山遍野的军士冲了出来,他们先是发起了两轮齐射,用强劲的步弓将正呈纵队行军阵型的均州兵给杀得哭爹喊娘。然后挺枪而上,如杀神一般冲了过来。
    三百余骑从缓坡上徐徐而下。
    骑手们努力后仰着,手里的角弓还射个不停,弓弦一响,总有人应声倒地。
    全师朗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这练了多少年的骑术和箭术?
    不过他没时间感慨了,行军中的队伍遭遇突袭,已是首尾不能相顾,这仗还打个屁!
    “使君快走!”他牵起冯行袭的马缰,转身便跑。
    冯行袭也是个干脆的人,很快反应了过来,挥舞马鞭,就要逃窜。
    不料又一箭射来,直中战马。
    马痛地跃起,将冯行袭掀翻在地,狂奔了出去。
    可怜冯行袭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被马在地上拖行着。
    折宗本从林后转出,放下了手里的步弓,摇头叹道:“老了,开不得硬弓了,手也有些抖。”
    方才那几箭,赫然便是他所射。边地豪强大族,箭术神乎其技哉!
    冯行袭“跑路”后,均州兵失去了斗志,纷纷溃逃。
    两千折家子弟兵追在后面,大声喊杀,时不时来抽出步弓,弓弦一响,便有人倒地。
    这帮人,箭术竟然个个不弱。
    李桐在一旁看得兴奋不已,抓耳挠腮。
    折宗本这一招真是绝了!
    故意在商州花天酒地,耽于享乐。随后算算时间差不多,便深夜带人离开商州,至上津县外埋伏,一直等了三天,终于将冯行袭等来了。
    而折家子弟兵的表现也让李桐震撼不已。
    三天时间伏于山林之中,面无不耐之色,军纪可谓严明。打起仗来相率递箭,奋勇冲杀,便是不用巧计埋伏,正面列阵厮杀,怕是也能将均州兵打得落花流水。
    “上马,追击!不要给贼兵喘息之机,一路追下去,追到均州。”折宗本下令道。
    均州顺水而下,距襄阳约三百六十里。
    不过折宗本肯定不会这么头铁,带两千兵就敢去攻襄阳。
    破了均州,便以此为基,收集周边消息,打探风声,同时等待其余两路兵马汇集,然后再做计较,此为老成持重之策。
    折氏用兵,并不只会用奇计,一般来说也不会用。
    灵夏之地,地形平坦,空旷无比,百里无人烟是常事,大伙都习惯了正面厮杀。
    但这个冯行袭,太嫩了!略施小计便上当,还有什么好说的?
    “对!对!追到均州!”李桐在一旁大笑道:“听闻冯行袭的侄女貌美,抓来献给灵武郡王。”
    折宗本看了他一眼,手已经抚到了刀柄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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