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鸿池之畔,新近开过来的天雄军正在搭建高台。
    大帅邀请义兄李克用会盟,定的地点便是此处了。
    旋鸿池里有大鱼,大帅说了,邀义兄一同品鉴——我信你个鬼!
    “搭这么高的土台,简直就是白费力气。”有军士看着正在挑土的辅兵,满嘴怪话。
    “慎言。”旁边一拄着步槊的老军提醒道。
    其实,他也不相信李克用会来。原因无他,各路兵马次第汇集,声势惊人。连游牧部落都有多远跑多远了,李克用来作甚?不怕大帅将其扣下,要挟河东?
    天雄军七千步骑已全数抵达,除押运粮草在途的两千步卒外,旋鸿池附近已经有了五千步骑,扎好了大营,严阵以待。
    平夏党项也来了四千多骑,部分正往这边赶,部分还在胜州。
    旋鸿池西南方的盐池,还有契苾璋统率的阴山蕃部一万七千骑。
    大帅亲领的铁林军万人已至参合陉附近,宿营于一个名为参合陂的小湖泊畔,离此并不远。
    后续还有更多的大军正陆续赶来,总数达到十三四万人,虽然超过一半是山民、牧民,但威势还是十分惊人的。
    “这次出兵,怕是连牛羊都抢不到多少了。班师之后,大帅多半得把官牧里的牛羊马驼拿出来发赏。”
    “嘿!大帅哪次出征不捞回点东西?石头里都能给你榨出油来。你从汝州来的,还不了解。等跟着大帅出征过几次就明白了,党项人以前可怕大帅了。”
    小兵们在闲聊,将军们则在仔细看着地图。
    牛礼已经研究好长时间了。
    以如今的趋势看来,朔方军大概可分为两支。
    杨悦任东面讨击使,占据善阳关。虽说只有四千步骑,但随时可以厚实兵力,然后东出,占领朔州。这是一路。
    旋鸿池、盐池一线,应该就是大帅的主力了,是为北路。
    但主力里面还会细分。自从骑兵规模大大扩张之后,大帅愈发喜欢分兵。而且从背嵬、突骑、银枪三都的设立来看,骑兵的“离合”属性是大帅最为强调的。
    孙膑曰:“夫骑者,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为期,千里而赴,出入无闲,故名离合之兵也。”
    骑战十利,大帅以前喜欢正面用骑兵,即追击溃兵,或冲击敌不整之部伍,那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但现在么,“遮其粮食,绝其军道”、“败其津关,发其桥梁”、“烧其积聚,虚其市里”、“掠其田野,系累其子弟”,以上这些手段,似乎是大帅最擅长的,也是使用最多的。
    狠吗?挺狠的,怪不得党项早些年呼其为“扒皮”。
    用兵的精髓是什么?扬长避短。
    朔方镇的长处是什么?会骑马射箭的人多,马匹多。
    如蝗虫般的骑兵撒出去,一人双马甚至三马,千里奔袭,烧杀抢掠,你有骑兵都追不上!
    看来这次又是这招了。
    与河东军拼骑兵,看谁顶不住。而没了骑兵,在这渺无人烟的塞外之地,当真处处是破绽,一不留神就会全军覆没。
    牛礼合上地图,闭目思索了一会,大概领会了大帅的作战思路。
    扬长避短,利用骑兵优势拼掉河东军的骑卒,至少要压缩他们的活动范围,然后大迂回、大包抄,断其粮道,日夜骚扰,使其不得好好进食,无法好好休息,身心俱疲,最终一战击溃。
    谁说大帅不会用兵?知己知彼,扬长避短,很多人打着打着就忘了这一点。
    “契苾璋的人南下了。”正遐想间,军使臧都保走了过来,说道。
    “嗯?他可是一万多骑兵,尽数南下,盐池那边谁来守?”
    “铁骑军已至。”臧都保笑道:“折军使现在兵强马壮,威名赫赫,大帅多半要令其南下,主动袭扰河东军的粮道。李克用若不退兵,那就只能派骑兵护卫。”
    平夏党项五千骑、横山党项两千骑、河西诸部三千骑、阴山蕃部一万七千骑,飞熊军一万三千骑、铁骑军万骑,整整五万骑。
    衙军诸部里面还有骑兵,不过那就不会出动了,肯定是留在身边护卫主力步卒的。
    但即便他们不出动,这五万骑兵呼啸南下之后,还是够李克用喝一壶的。
    ******
    燕昌城之外,一场追逐战已经接近尾声。
    上百名河东骑兵护卫着信使,想要强行冲出去。不出意外,他们被发现了,双方几乎立刻就展开了厮杀。
    五千回鹘战兵号“银枪都”,但说实话,他们的枪术很一般,毕竟训练时间尚短。真到了搏命厮杀的时候,还是下意识拿起了草原骑兵的看家本领:驰射。
    少数枪术好、着铁甲的骑士当面阻截,将百余名万胜军骑卒冲散后,剩下的人如狼群一般左右包抄,利用精妙的骑术将双方控制在中距离之上,两面夹射。
    申信在城楼上目不转睛地观看着。
    他熟读兵书,一下子想起了《史记》中的某个片段:“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
    说的就是刘邦麾下的楼烦骑兵,骑射的本领非常高强,稳健地拉开双方的距离,射杀项羽帐下的冲击骑兵。
    当然这种战法也是有局限的,那就是只能在空旷的大草原上,回旋空间大,便于骑射手左右驱驰,拉开距离。
    但问题是,现在就是在草原上啊!
    百余名河东骑兵斗了一小会,就坠马数十,剩下的人悲愤无比,放弃了试图近身搏杀的打算,抽出骑弓还击。
    他们当然也是有弓的,因为河东骑兵使用的都是较短的马上兵器,即“腰弓髀槊,独舞铁挝陷阵”。
    但驰射之术终究还是比回鹘精兵差了不少,人数还处于极大的劣势之中,只还击了一会,就淹没在了银枪都的汪洋大海之中。
    申信在城头看得叹气不已。
    邵贼的骑兵,都带着长枪,近战搏杀时能占便宜。但似乎没练多久,只有少数人枪术合格,大部分人还是靠骑弓。
    若是李罕之、李存孝二将在场,带数千骑,与其近战搏杀,当可将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骑兵一冲而垮。
    当然这只是申信的美好愿景,事实上他也不相信邵贼没有那种专门用于近战搏杀的冲击骑兵。
    马槊骑兵、长枪骑兵、骑射骑兵、具装甲骑,搞不好邵贼都有!
    ******
    云州城外,李克用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
    申信北上也有几日了,但一直没有消息传递回来。向北派出去的斥候也多有“失踪”的,根本打探不到那边的消息。
    夜色深沉,李克用登上高台,静静地看着北方。那里似乎隐藏着一只狡猾的猛兽,张着它锋利的爪牙,虎视眈眈。
    这几日,将士用命,连番攻击之下,占领了云州东城。
    赫连铎急得不行,连续派出了几波信使,分别往东面和北面去了。
    北面,呵呵,义弟应该藏在那里吧。
    不知道带了多少人马过来。朔方全镇,估计七万兵力还是有的,留个三万人守老巢,带四万人出征,再征发一些蕃兵,凑个八万?
    八万兵力,确实有点吓人,不得不慎重对待,但李克用还是有信心击败之。
    “大帅,蔚州有消息传来。”盖寓登上了高台,禀报道。
    “说来听听。”
    “幽州军分两路猛攻,安将军抵挡得甚是艰难。这一路,恐要败。”盖寓说道。
    邢洺团练使安金俊手底下有两万余人,其中一万是邢州降兵,战斗力相当可疑。
    蔚州的燕兵,本有刘仁恭部数千,李匡威又率军三万来援,安金俊抵挡不住,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几年的厮杀下来,李克用也不会再固执地认为河东军可以包打天下了。哪里没有英雄?哪里没有勇士?
    幽州名镇,事实割据百余年,没两把刷子能行?
    两军列队,野战面对面厮杀,不用一点花巧的话,李克用也没信心一定就能赢。即便战力最强的义儿军,攻李匡威的亲军,一定能赢吗?未必。
    上次攻邢州,李存孝突入敌阵,就差点被围杀了。幽州比邢州战力还要强,没那么好对付的。
    “大帅,该做出决断了。”盖寓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说道。
    李克用明白他的意思。
    赫连铎一时半会还不会败亡,东面的幽州军大占上风,安金俊很可能抵敌不住。北方还有邵树德的大军,威胁也不小。
    如今这个情况,不如趁着邵树德大军尚未聚齐的有利时机,先行掩护安金俊的东路军撤退,尽可能保存实力。
    此为兵法正道,但是——李克用不太想做这个决定。
    若此番朔方军没来,安金俊又败于李匡威之手,眼见着攻取云州无望,撤也就撤了。但邵树德一来,我就撤兵,这像什么样子?我怕了他吗?
    “义弟邀我去旋鸿池会盟,打的什么主意,我自知也。”李克用笑道:“无非是炫耀兵威,然后联合大同、幽州二镇,断我后路。”
    盖寓眼神一凝,他没跟上李克用跳脱的思路,不过仍耐心地听着。
    “义弟此人行事,过于老成,试图面面俱到,稳扎稳打。有把握之仗,打,没把握之仗,不打。我这次便要让义弟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哪怕只有三成把握,也值得一搏。”李克用收拾了心绪,仿佛又成了那个屡败黄巢,睥睨天下的神将:“给康君立传令,让他拣选各部精骑万人北上,直冲旋鸿池。若义弟不在那边,便接应万胜军回来。若在那边,给我将他擒来!”
    康君立,也是代北武人集团的老资格大将了,李克用较为信任。
    “大帅,派何人佐助康将军?”
    李克用沉思了会,道:“李承嗣、史俨二人事我甚早,兼具才略。安元信、李嗣源二人位虽卑,然便于骑射。此四人同去,当可济得大事。”
    盖寓虽然不是很赞同突袭旋鸿池,认为只需接应万胜军回来即可。但他敏锐地意识到,大帅心中,对义弟邵树德还是有些怨气的。
    大帅就这个脾气。看对眼了啥都好,若恶了他,便不死不休。
    明明是义认兄弟,华岳寺之盟时划分好了各地的地盘,邵树德为什么还要食言,阻止河东占领大同镇?
    从朔方使者李杭抵达晋阳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双方关系的破裂。那时候的大帅,一定在压抑着不满,这次双方正面碰撞,也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大帅未必真想杀了邵树德,但执来质问一番的心思肯定是有的。
    心里气不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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