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陵县还是有百姓的。
    去年贼众洗城,杀的主要是城内的百姓。对生活在乡间的民众,则无力顾及。如今高陵县城内仅有的数十户,也是从乡间搬过来的,或者是躲避战乱后回家的。
    一到夜间,灯火都没有几盏,充满着阴森的感觉。
    万余大军的到来,让百姓们有些惊慌失措。别说什么官军贼军,有区别吗?长安城里的百姓,两年前巢军进城时蹂躏了一波,朔方军、泾原军入城时又蹂躏了一波,巢军回来后痛恨百姓心向朝廷,又蹂躏了一波。前阵子各路官军入城,再度蹂躏了一波。
    两年四劫,贼军两次,官军两次,有区别吗?
    不过在看到穿着驼毛褐布军服的铁林军士卒后,他们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毫无疑问,这支军队也是要钱的。但他们会派出那位书生气息浓厚的郭孔目官出面与地方谈,只要满足了他们的钱粮要求,秩序维持得相当好。
    百姓们其实不怕出钱,怕的是失去秩序的乱兵。乱兵不光要钱,还要女子,这两年长安的妇人几乎没有逃过毒手的,不少人家偷偷生下了贼军或乱兵的孩子,凄惨无比。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进城看了看。八个月过去了,城里仍然没有完全收拾干净。倒塌的房屋、烧焦的木梁依然随处可见,毕竟就几十户百姓,县令、县丞之类的官员也没有新的来接任,几乎就是个没秩序的地方,全靠一两个有威望之人出面维持。
    邵树德让辅兵将城内清理了一下。断壁残垣下还挖到几具白骨,一并葬到了城西。那里如今就是个乱葬岗子,埋了三千高陵百姓,还有神皋驿大战中被铁林军斩首的贼军士卒。不知道九泉之下,他们还能不能好好相处。
    “邵大帅何不留在关中,做那京畿道制置观察使?”即将离开时,城内突有人说道。
    京畿道制置观察使,管京兆府、同、华、商总计一府三州三十余县,两百多万百姓。这个职务,朝廷能给我倒好了,但那是朝廷直辖的人口和地盘,如今商州也剥离出去了,剩下的断然不可能再交给军头。
    “邵帅稍等,某要随你一起出征。”一位少年提着猎弓,就欲往铁林军而去,不过没走出几步就被家人拉住了。少年的母亲拎着他的耳朵,不停数落着,少年则满脸无奈之色。
    邵树德有心想说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朝廷任命的京畿制置使田从异现在在长安,不合适,算了。
    到了最后,只有一句:“若遇兵灾,可径经保塞军往绥州。邵某没法保证诸位过得多富足,但阖家团圆没问题。诸位有亲朋好友的,亦可转告。”
    说罢,大军启程,一日便行抵三原县。
    三原县令仍是裴远,不过他马上就要挂印而去了。下家也找好了,夏州朔方县令,对,就是跳槽到邵大帅手下扛活了。邵某非常欣赏他筹措粮草、打探消息的能力,两年来帮了不少忙,也屡次表过忠心,于是决定将其任命为朔方县令。
    朔方县就在夏州城里办公,可以说是夏绥镇理所,对裴远来说也算不错了。
    “裴县令,可否筹措三万斛粮豆?”邵树德问道。
    “大王,这会县库空虚,不妨等到夏粮收了后再说?”裴远建议道。
    还有两个多月才收获夏粮,邵树德想了想,这会百姓手里怕是也无多少余粮,便点头应允。要走,也不急这两个月。如今关内无主,圣人和百官还在蜀中,没有丝毫动身的迹象,王徽、田从异二人只管着长安,余皆不问,地方上几乎都处于自治状态。要捞钱粮,夏天确实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富平八县,一县弄个三四万斛粮食,算上缴获及剩余的军粮,估计最终能有三十万斛粮食带回绥州。
    算上刘子敬要带回绥州的六千巢众,此时绥州五县人口将达九万七千余人,比起两年多前翻了一番还多。去年新开垦的土地今年春播应是种上了,如果不出什么岔子,今年秋收时全州可获粟米约56万斛,去掉州内开支(州兵及政府支出)、百姓生活所需,还有约二十万斛粮食剩余。自己再从关中带三十万斛回去,明年一年军队的粮赐缺口已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再卖点战马,应该也能凑上了,甚至还能余不少出来充作赏赐。
    明年是勉强支应过去了,可后年呢?巢贼已奔,关中安定,弄不到移民人口了啊。而没有移民人口,开那么多田地又有何用?根本没人耕种,除非抓党项人。
    陈诚在一旁听着邵树德、裴远二人的话,默默沉思。主公在关中攒下的好名声,怕是因为征粮一事又要削减不少。不过老百姓不是傻子,他们不会要求上位者是一个纯而又纯的道德君子,只要你给他们安稳,比其他军阀多一点仁义,那就足够了。
    遍数关中各路军阀,大部分人连给百姓安稳的生活环境都做不到。更别说还时不时劫掠地方了,有这些同行衬托,大王将永远是“道德君子”、“仁义之辈”。
    对了,关于买马的事情,刚刚升任邠宁节度使的朱玫表示想购买五百匹战马、三百匹驮马、一百匹骑乘用马。邵树德得知消息后也是一惊,这朱玫有想法啊,是要扩大骑卒?不过他也懒得管了,朱玫老相识,可以便宜点,粮食交易,大家各取所需。至于邠宁庆三州是否富裕,能不能拿得出粮食,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
    今天是寒食节,刘氏在院里摆好了案几,布满了糖、杏粥、鸡蛋、麦粥等食物。封绚、封都二人也坐了过来,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谈笑,甚至商议着出去踏青游玩,仿佛如今仍是太平年景一般。
    “邵树德才二十余岁,便已得封灵武郡王,以后怕不是能封亲王,位极人臣?”刘氏说这话时,已不再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家小姑的脸色。
    事实上经过这一年潜移默化的灌输,她觉得事情差不多已经水到渠成了。小姑上次看过邵树德一眼,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般的武夫。形貌虽谈不上俊逸非常,但中上之姿还是有的,阳刚之气十足,气度不凡。刘氏觉得以前自己在他面前还敢说几句话,现在却没这个勇气了,当了大帅,掌兵多年,不知道杀了多少贼人,说话间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让她这个妇人感到有点害怕。
    还好,小姑现在对这个人已经不排斥了。看她最近的一些言行举止,好像也没了一定要守寡的意思。再加上刘氏时不时的吹风,比如郡王子嗣可蒙荫,一出生便有官身,比如郡王妻妾都有仪仗、华服等等,事情基本上已经成了。
    “就是夏州那地方不太好,夏日燥热,冬日酷寒,比关中差之远矣。”吃完麦粥,刘氏有些不满意地说道。
    “夏州风物,自不同于中土。妾闻有山川草原,野马、牛羊、雕鹘遍地,山中多奇木、异卉、良药,层峦叠嶂,苍翠如染。豹、虎、鹿居其间,云雾不退,亦有万般风情。”封绚自然而然地说道。
    “听说还有大漠,沙深三尺,马不能行,行人皆乘骆驼。沙中生草名登相,又曰沙米,收之可食。”封都亦补充道。
    这就触及到刘氏的知识盲区了。她出生军校武夫家庭,不像两位小姑饱览群书,可指点考学士子律诗文章,写得一手好字,能歌善舞,还看了诸般杂书,不好比。
    不过她也非常高兴,两位小姑下意识说起夏州风物,都是挑好的方面说,也不枉自己长达两年的耳边风。妥了!
    几人吃完餐点,正商议是不是在庄子周围转转。突然间,远方有大队官军行来,人数众多,士饱马腾,队列严整,一看就是精锐之师。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骑士,快速行至农庄后,纷纷下马,然后占据各个位置。
    随后,一将领着十余人入庄,庄丁莫敢阻拦,只听他大喊道:“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定难军节度使、夏州刺史、灵武郡王至矣,请速速出迎。”
    邵树德这便来了?刘氏一惊,旋即一喜,自家夫君也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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