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巡抚衙门,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郑芝龙探手,朝旁边正在朝自己掐媚鞠躬的门子抛出了一锭纹银。
    那锭银子起码五两重,门子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躬着身子连声高喊:“郑将军慢走,郑将军常来啊!”
    郑芝龙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走出一截,扭头瞧瞧,那门子还在门口点头哈腰,朝自己的背影笑。
    “朝廷的官呐~”郑芝龙冷笑着,不知是在说谁,亲兵们左右拥着他,前头开路。
    “不用急着回驿馆,去映月楼。”郑芝龙骑在马上,吩咐开路的人:“也不用这么多人,留几个人陪我同去,其他人散了回去吧。”
    福州映月楼,本地最大的一间青楼,也是最好的一间酒楼,繁华闹市,临海听风,妙不可言。
    楼中有别院,小竹流水,雅致清幽,高高的院墙遮蔽了红尘俗世的纷扰,向来是高官显贵和富商巨贾招待客人、寻欢作乐的好地方。
    郑芝龙作为距离福州并不是十分远的南安守备,在这里是熟客,熟到老板掌柜老鸨都认识他,在楼里有他固定的去处。
    于是一行人径直走进了映月楼,门前接着他的却不是楼中掌柜,而是他的弟弟郑芝凤。
    “哥哥,他们在后面等着了。”郑芝凤是郑芝龙的四弟,武举人出身,在郑芝龙跟随聂尘在倭国打拼的时候,就已经在福建中武举做武官,但混得不怎么样,当郑芝龙回到南安做官的时候,他干脆弃了湖广的军职跑了回来跟着大哥混。
    郑芝凤为人谨慎小心,有一手硬功夫,此刻眼睛瞄着四周,将郑芝龙往后面引,边走边说道:“附近都放了眼线,没人盯着我们。”
    郑芝龙没有说话,直入后院,拐进了郑芝凤已经包下的那间别院中。
    郑芝凤没有跟着进去,而是守在了门口,小二们要送酒菜进去,全被他拦下,由郑芝龙自己的随从递进去。
    院子里面,偌大的屋子里坐满了两桌人,看到郑芝龙出现,这些人哗啦啦的,全都站了起来。
    “郑将军!”这些人年纪都不大,最老的也不过二十五六,最小的,甚至只有十八九岁,全是龙精虎猛的年轻人,当他们齐声抱拳低吼的时候,感觉空气里有着一股蓬勃的气息在震荡。
    “大家都坐,坐下说。”郑芝龙笑着走进去,很自然的在居中的座位上坐下,连连冲众人招手。
    众人等他坐了,才纷纷坐下,但也把眼睛都落在他身上,不肯挪开。
    “诸位都是出身夷州的少年俊杰,也是麒麟社最有朝气的年轻人,今后前途远大,但责任也重大,所以召集大家来福州,是有一件聂龙头亲自下达的事情,需要在座的各位全力去完成。”郑芝龙双手据案,正色道:“望大家千万努力!”
    “我等愿为龙头赴汤蹈火!”大家众口一词的回答道,铿锵有力。
    “好!不愧是夷州讲武堂出来的人,此地不宜久留,我长话短说。”郑芝龙严肃的压低声音:“拜这次剿匪刘香送的人头,福建各地卫所有大批加官进爵的机会,空出许多位置来,聂龙头想要趁机安插我们的人进入卫所军,担任一些百户和千总的职司,从而暗中掌握实际军权。而你们,籍贯来自五湖四海,外人不晓得你们是夷州军,即出身讲武堂,又参加过几次实战,还是对龙头忠心耿耿的麒麟社成员,再合适不过了,尔等可愿意?”
    “愿听凭龙头吩咐!”丝毫没有犹豫,这些年轻人齐口同声的再次低吼,不少人脸上还有喜庆的表情,能够担任武将官职,对这些农户子弟来说,无异于栽培提拔,当然会高兴。
    “明军不同于我们夷州军,去了之后,要机灵些,见机行事。”郑芝龙叮嘱道:“最重要的,是要利用好手里的权力,招一批真正能打仗的壮丁,人数不用太多,因为毕竟还有原来的军官要吃空饷,找些信得过的贫寒军户子弟做家丁就行,用我们夷州军惯用的方式,让军户都知道我们夷州军的好处。”
    年轻人们用心的听着,来福州之前,他们就已经在鸡笼受过训,了解这边的情形,郑芝龙不过是再强调一遍,详细的做法,他们早就了然于胸了。
    “每个县,都有我们的人在县衙里任职,有机会他们会来找你们联系,这都是近几年埋下的人脉,我也会长期留在南安,如果有事需要帮忙,或者紧急情况需要报告,可以找他们求助,也可以直接来找我,但等闲不得动用,不要随便暴露我们的脉络,一定要非常之紧急才行。”
    郑芝龙嘱咐着,然后叫出了每一个人的名字,逐一谈话,交代要注意的事项,每个人都默默的记下。
    谈了一阵,看看时辰,郑芝龙站起身来:“这顿饭就算我请你们的接风宴,吃完就回去,等候上任通知,大概就这个把月的事。”
    众人起身送他,郑芝龙拱拱手,道句:“拜托了。”就抽身离开,但没走多远,在郑芝凤的带领下来到了隔壁院子。
    这座院落比刚才的那一座稍小一点,屋子也要小一些,但里面的桌子一样大,同样的围坐了一圈看相貌更加年轻的少年郎,人数却要少很多,只有十余人。
    郑芝龙匆匆进去,这些人作势起身,他双手虚按,笑道:“诸位都是文曲星,金榜题名的人物,岂能朝我这个没功名的人施礼?坐、坐。”
    众人却不肯,依旧大礼参拜,一个老成点的道:“郑将军是代表龙头来召见我等,我等不能没了礼数,否则按麒麟社规矩,是要受罚的。”
    “既如此,那我就代龙头受了。”郑芝龙笑着,受了大家一拜,然后用喜滋滋的目光从他们身上逐一扫过,道:“没想到前几年送一批孩童去大户人家做书童,几载光阴,就出了这么多秀才,哦,还有一个举人,真真难得,所以说读书是讲天分的。”
    一人实诚的拱手道:“我等都记着龙头和郑将军的大恩,没有龙头收留我们,世道艰险,我们这些孤儿早就死在外面了,哪里还有今天?”
    另一人深有同感的附和道:“正是,离开夷州去外面游学,方知夷州简直是天堂,大明朝到处都是饥荒、兵乱,我等幸甚至哉,遇到了龙头这样的再生父母。”
    “书中说滴水之恩当涌泉报之,郑将军,请代我们向龙头带声好,我们虽不能身回夷州,但心中热血永远为龙头而流。”说到动情处,这些年轻人再次起身,站成一排恭恭敬敬的纳头下拜:“多谢龙头再生之恩!”
    “好,知恩图报,果然是我们麒麟社的好儿郎!”郑芝龙赞不绝口,起身扶起众人,大家重新落座,听到他正色道:“不过无须你们流血,打打杀杀以武定国那是另外一群人的事,你们要做的,是以文安邦。”
    一桌子的人凝神憋气,认真的听着,郑芝龙侃侃道来:“大明皇权不下县,虽然官掌中枢,但具体到县城里,就是吏目说了算,知县虽然贵为一县父母,却是个光杆,加上带的几个亲信也管不了县里那么多事,所以真正把全县权力握在手里的,是六房书吏和典史、教谕、捕头之类的未入流人物,你们马上要担任的,就是这一类职务。”
    他看看在座人的表情,又道:“当然,这会耽搁你们的前程,若是按部就班的继续考下去,你们不止是秀才,将来可能中举,中进士,但反过来想,我们夷州军不看功名,只看能力,龙头说过,提拔重用,只会从有经验,有能力的人当中提拔,那些没有在基层呆过的人,不管有什么功名,都没有资格进入夷州的高层,书呆子百无一用,我这么说,你们能明白吗?”
    “明白!”这些人没有迟疑,纷纷答道:“我们都明白。”
    “甚好,龙头这是在淬炼你们,在具体繁琐的事务中锻炼你们的本事。”郑芝龙沉声道:“你们,还有接下来的一批批学有所成的其他同伴,都会逐步进入福建布政使司的各处衙门中,当个小官,悄无声息的把自己的权利最大化,牢牢掌握在手中,各地中华远洋商行的分号会协助你们,他们是地头蛇,有他们帮忙,你们事半功倍。”
    “当然了,你们的身份只限于当地分号的堂主知晓,跨县跨州的互不认识,这也是为了保护你们所预备的措施,你们若有事,可以直接来找我。”
    “在你们上头,有一些官员已经是我们的人,他们也会关照你们,不过这些助力有限,你们还得靠自己。”
    郑芝龙说了半天,仍旧精神炯烁,瞪着眼睛看着一群读书人,抱拳四顾:“这些安排,将来一定会有用的,你们雌伏下来,能升就升,注意提拔靠得住的手下,形成自己的势力,好比一只只蜘蛛结下了网,这些网络,龙头今后会有大用处。”
    大家隐隐约约的,听懂了大半,猜测了一些事情,这并没有让他们畏惧,反而面色潮红,兴奋雀跃。
    “国有大难,必有妖孽,大丈夫创业立功,常常起于微末,大家共勉之!”
    郑芝龙用一句话结束了密谈,一桌读书人被他打发走了,他们分开走的,一出门,就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目送所有人走远,郑芝龙站在别院门口,长久的伫立。
    “龙头在下一盘大棋啊。”他的四弟郑芝凤悄然站在他身后,轻声道:“大哥,真的能行吗?”
    “别问这么多,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郑芝龙眉头一皱,呵斥道:“龙头的心思,岂是你随便揣测的!”
    “是。”郑芝凤吓了一跳,忙认错:“大哥,我错了。”
    郑芝龙吐了一口气,定定神,迈步往外走:“走吧,回南安守备衙门,你手底下的那些兵回去好好操练着,他们是我们在福建最直接的力量,可不能浪费了。”
    “五百人而已,我能把他们练出花来。”郑芝凤笑道:“不过若是跟夷州精锐比起来,当然及不上的。光装备就不行。”
    郑芝龙一笑:“精锐不止是靠装备,精气神才最重要,不怕死的农夫拿根扁担也比怕死的铁甲兵厉害,有机会,我带你回夷州去,面见我们大哥,你亲自体会体会他的气度,再想想你刚才的问题,自己就会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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