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龙?”聂尘抿着酒杯的嘴一下就停了,抬起头看着何斌。
    他对历史并不是很熟悉,可是毛文龙他是知道的。
    大明末年头号争议性人物袁崇焕跟这位毛文龙有杀头的关系,在后世无数的电视剧里被编剧翻来覆去的演,聂尘不读史书,但看过电视剧。
    “你知道他?”何斌把信封推到聂尘面前:“这是位能人,做生意很有一套。”
    “做生意很有一套?”聂尘错愕的拿起信封,眼里全是迷惑,总兵是武将,对武将的评价不应该是打仗行不行吗?为什么要用做生意来夸奖?
    “真的很有一套。”何斌道,开始挖鼻孔:“你知道辽北那边,还有朝鲜国,盛产东珠、人参和貂皮吧?这些玩意在大明南边、倭国,甚至红毛鬼那边,都能卖出好价钱,他就专做这个。”
    聂尘对何斌这个粗鲁的动作没有反应,偶尔挖鼻孔是鼻子痒,长期挖鼻孔就是有毛病了,这是铊中毒的一种表现,鼻腔内部有病变,发痒难受,所以不是何斌不爱卫生,而是中毒使然。
    “我们跟他还有生意往来?”聂尘展开信,一边问一边看。
    “有,但是很少,他一般是在登州那边做生意,把大明的米粮卖到朝鲜国和辽北,把山货卖到登州去,我们的船一般很少去北面,他主要跟其他海商做买卖。”何斌答道,右手食指一弹,准头不够,弹出的物什飞向了聂尘。
    聂尘灵活的一扭,躲了过去,这当儿他已经看完了信,发问道:“信上的口气不小,一张嘴就是几万两的生意,还要以货易货,他有这么大的本钱?”
    “你不要小看了毛文龙,这人占据的皮岛位置很关键,挡在了朝鲜国和大明之间的要冲上,地理位置极紧要,北面的货物进出都得他点头。”何斌继续挖鼻孔:“这人我见过一次,去年我跑船送一批米粮去朝鲜时,顺道去皮岛烧买路香,毛文龙亲自出来见我,虽然只不过短短一面的功夫,但看得出这人很和气,没有一般武夫那种鲁莽的性子,有这种性格的人,一旦发家,都不是简单人物。”
    聂尘奇道:“米粮利润相比丝瓷,要低廉得多,这也要你亲自去跑一趟?”
    “送过去的是米粮,拉回来的就是皮货跟人参、东珠。”何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悠悠的答道:“这些东西在南边,价格会翻几个跟头,丝毫不比丝绸瓷器的利润差。”
    “既如此,那怎么不建立长期关系?”
    “东西太少,一个月一条船就拉完了。”何斌摇摇头:“人参和东珠都要费神挖找,貂皮也要进深山才有的剥,数量都不大,光做米粮买卖和走私武器,不值得经常跑。”
    “走私武器?”聂尘一下引起注意。
    “是啊,从我们手里买些火药、兵器之类的,这些是大明严禁卖售的,他只能从我们手里买。”
    “买来做什么?他是大明朝的军镇,军需有朝廷供应,干什么要私底下买?”
    “他买去,又不是自己用。”何斌意味深长的笑笑,伸手缓缓的探入右边鼻孔:“谁管他?他孤悬海外,自成一派。爹妈不痛,姥姥不爱,只能自己弄钱自己花,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很正常。”
    聂尘对他这种说着正经的话挖鼻孔的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想了想道:“这种人不尊法度,在大明朝廷很难混得出花来,为什么你要说他是一条路子?”
    “这你就错了,他背景很深。”何斌摇头时插在鼻孔的手指跟着一起摇:“登莱巡抚袁可立很赏识他,他的舅父沈家是官宦世家,听说跟宫里一些大人物也有联系,不然凭他捞钱的手段,早就被御史把帽子弹飞了,怎么会维持到现在。”
    “原来如此。”聂尘把信拿起,再看了一遍,信其实写得很谨慎,除了写明了要什么货怎么交易之类的以外,没有流露半个多余的字,末尾也没有落款,就算这封信落到仇家手里,也不能作为告发的证据。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聂尘对何斌刮目相看。
    “做生意,什么都要知道一点,不然对方什么来头都不知道,怎么砍价?”何斌淡淡的说着,伸手施展弹指神功。
    聂尘注意着他指尖挥舞的方向,留神躲避,沉吟着说道:“那就答应他吧,货备好了,我可以跟着去走一次。”
    “没问题,我来准备。”何斌答道,看到聂尘站起身来:“离岛上剩下的银子,你什么时候去搬?放在那里已经不安全了。”
    “接下来的几天就要搬空,李国助随时都可能去拿他老爹的积蓄。”聂尘叹口气,站着伸了个懒腰:“搬银子真是个苦差事,要累死人。”
    “是啊,当初放进去时是一次次慢慢放的,我都没想到会积累到上万万俩的程度,老实说,李旦自己可能都记不得岛上有多少银子了。”何斌叹道:“赚那么多钱又有何用?死后还不是一副棺材安身。”
    “今晚先好好休息吧,我请郎中开了几个解毒的方子,也不知对不对症,你先吃着看看,说不定就有效了呢。”聂尘从怀里摸出几个纸包来,递给何斌:“你住的房里我安排了两个使唤人,也许跟你在大通商行里的待遇差点,且将就着吧。”
    “聂老大贴心了。”何斌笑着道谢,起身接过了药包。
    两人一起从后门离开面馆,何斌的住处在新的商行里,聂尘住在面馆后的乌香仓库边,和洪升比邻而居。
    望着何斌提着灯笼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聂尘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影子,久久未动。
    郑芝龙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大哥,船上的货全卸下了,郑芝豹刚刚完成交割回来,松浦诚之助很高兴,他带话说谢谢你,还赏了郑芝豹几锭银子。”
    “交割了便好,给船上的人送顿好的,养足力气,明天一早我们出海,继续搬银子。”聂尘的眼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轻声说道。
    郑芝龙应了一声:“好,昆仑奴喜欢吃肉,我刚才叫人买了些肉食送上船去了,船上有钟斌盯着,不会有事。”
    “昆仑奴不通汉语倭话,不会暴露秘密,用起来放心,喂饱了就行。”聂尘转过身来,迈步朝仓库方向走去,隔壁洪升的屋子还灯火通明,算盘打得啪啪有声。
    “洪升还是这么拼命。”他站住脚,看窗户纸上映出来的人影子,影子不止一个,有很多人在里头忙碌。
    “选他当大掌柜,却是选对人了。”
    “洪升一直不想干大掌柜,他想出海当船老大。”郑芝龙提醒他:“他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聂尘没有理他,继续感慨道:“这么能干的一个人,可不能用废了,得提醒他注意休息……唔,何斌留下来的话,颜思齐可以调到夷州去帮我了。”
    “洪升昨天还跟我说,要出海当船老大。”
    “何斌是平户地头蛇,又没有牵挂,必然不会叛我,他也是商行的东家,一定会用心……就这么办。”
    “大哥,洪升说……”
    聂尘扭头,开玩笑一样说道:“洪升想上船,那只有留你在这里当掌柜了。”
    郑芝龙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不不,洪升比我合适的多、合适的多,大哥说了算,这事大哥说了算。”
    聂尘恐吓了郑芝龙,背着手施施然的走开,进仓库去了,郑芝龙偷偷朝亮着灯的窗户上瞅了一眼,叹息自语:兄弟,我可帮你说了话,别怪我不讲义气啊。
    聂尘心里也在叹息:“兄弟,只有先把你放在这儿固定不动了,实在找不到代替你的人呐,除非你培养的人里出一个跟你一样令人放心的人才,否则你就甭想动弹了。”
    …….
    头七之后,大通商行的丧事继续摆了几天,冷落了很多,仿佛一夜之间这里就被人遗忘了一样,正好草草结束了,李旦的棺材埋进了平户家冢,虽然没有葬入祖坟,却也没有办法。
    李国助的脸色一直不好,阴沉得像快要刮台风的天气,大通商行的人都跟他差不多,都是一副丧气的模样,见人就低头,跟以前昂首走路的神气劲儿大不一样。
    几条街之外的中华远洋商行却门庭若市,上门洽谈的人川流不息,浑如以前的大通商行,两相比较,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就像早上初升的旭日和残阳余晖的晚霞一样,一个朝气蓬勃,一个苟延残喘。
    而出主意让李国助去送礼的老掌柜们,这些天托词养伤,没有再露面,李国助怨恨老头子们害自己送上门去二次受辱,也不愿意搭理他们。
    还是得靠自己,老头子们靠不住啊。
    也因为忙碌老爹的丧事,李国助也无心去办其他的事,主心骨刚死,又被人打压,大通商行一蹶不振,行事低调起来。
    门前有人声响起,李国助坐在前厅,闻声忙看过去,看到刘香匆匆的走了进来。
    “如何,能出海吗?”李国助急问。
    刘香摇摇头,一脸的愤愤不平:“倭人把住了码头,不准任何船只出入,说这几天平户不稳,下令封海。”
    “封海?平户是商港,靠的就是做海上生意,他们封了海,这么多海商吃什么?”李国助怒道,拍了身边的桌子。
    “多半是受了姓聂的蛊惑,怕我们引来外面的朋友做援兵。”刘香猜测道:“东家,是不是我们送的钱太少,姓聂的送的比我们多?”
    “两万俩还少?”李国助摇头不信:“这数目比我爹以前年底的供奉还多,聂尘这半年开烟馆赚了不少,但绝不可能一夜间就能拿出这个数目来。”
    “那……怎么回事?”刘香也觉得奇怪:“倭人虽然跟姓聂的眉来眼去,可没理由把我们封死吧,搞垮大通商行,对倭人没有好处。”
    “出不了海,就没法去拿银子。”李国助苦恼不已:“离岛虽然远在外海,地点只有我爹知道,但迟一天去拿,总是不放心……”
    说着说着,他陡然一惊,跳了起来,连桌子都差点带翻,慌张劲儿连刘香都吓了一跳。
    “坏了、坏了!”
    刘香不知他在慌什么,忙问:“东家,怎么回事?”
    “我爹说,离岛的位置,何斌也知道,每一笔银子都是何斌亲手送上去!”
    “什么!”刘香七魄顿时去了六魄,又惊又怒:“李国助你怎么这时候才想起来?!”
    情急之下,他连尊卑都忘了,直接喊了李国助的名字,李国助也是慌张了,急得没了主意,无暇去留意这些细节。
    “我爹说用了妙计,可以无声无息的解决掉何斌,可我爹都死了,何斌还活着。”李国助懊恼的差点跺脚:“这老头子,临死却昏庸了,一刀砍了多省事,弄什么无声无息!”
    刘香看着李国助,真想一把掐死他,但还是忍着气道:“东家,既然封海,聂尘的人也出不去,事情还有的回旋,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他们有没有打财宝的主意。”
    “这他妈还用问吗?海了的数目,我爹一辈子的心血,换你会不会打它的主意?”李国助叫道。
    刘香差点脱口而出:会!但好在及时刹了车,差点咬了舌头:“东家不慌,等晚上的时候,我们偷偷出海去,或者平户不行,我们绕到别处去,用当地的船出海总可以。”
    “也只有如此了。”李国助思来想去,觉得唯有这个办法,但心头总有个梗噎着。
    “我派人去码头上盯着,若是聂尘那边有船妄动,就立马拦着,火并也不能让他们离开。”刘香当机立断,唤来几个得力的手下,立刻派去码头。
    这些手下忠心耿耿,办事得力,接令立刻去了。
    李国助和刘香坐在屋里,坐卧不安,嘴上说着话,心里却忐忑不安,正在商量时,却看到刚派出去的一个手下回来了。
    “禀告东家,刘老大,我们刚才去了码头,远洋商行的船都在,也没有出海。”
    “那还好。”两人总算松了口气,齐齐的宽了心:“做得利落,这锭银子拿去喝酒,但别误了事。”
    手下喜滋滋的接了,点头哈腰的笑:“误不了,现在倭人在码头上设了卡子,从三天前封海开始,就没有一只船出得去,我们的不行,别人的也不行。”
    李国助和刘香听得心花怒放,慌慌的心越发的沉得扎实,要不是那手下最后画蛇添足的一句话,两人今晚上一定可以睡个好觉。
    “听倭人说,自从那条荷兰红毛鬼的蕃船三天前的早上离开之后,这些天连苍蝇都飞不出去。”
    刘香的反应快些,先一步站了起来,李国助慢一拍,但也在几个呼吸之后跳了起来。
    谁都知道,自从荷兰商馆惨案之后,那条荷兰红毛鬼的蕃船就成了聂尘的座船。
    聂尘一定出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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