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见杨可用默不作声。
    自然晓得他的意思了。
    “此番我奉朝廷之命来山东,其实也是奉了恩师的意思。”
    周进的恩师乃是刘鸿训,这一点,许多人是知情的。
    周进随即又道:“此番来山东布政使司,只干一件事,那便是巡视各府县不法的士绅,国家糜烂,百姓苦甚,我等岂可坐视呢?像周家这种,是断不能留的,杨贤弟,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啊,这个道理,你要懂。”
    杨可用便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道:“那么就谋反罪,阖族诛灭,一个不留,周兄还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周进笑了笑道:“你我是同年,是同榜的进士,自然和别人比要亲近一些,所以此番来山东,第一个就是找你。谋反罪,肯定要算的,现在的问题是周家谋反,难道没有同谋吗?”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句话。
    杨可用骇然:“同谋?”
    “但凡谋反,就有同谋。”周进淡淡的道:“现在流寇日益迫近,南取荆襄,虎视山东、南直隶,跃跃欲试,大明存亡只在旦夕。贼势如此之大,难道就没有人勾结流寇?区区一个周家,何须朝廷还要我的恩师如此大张旗鼓,他们是个什么东西。”
    杨可用立即意会:“那么周兄的意思是……”
    “案子还要审,要顺藤摸瓜,这不是一家两家人能办成的事。”
    “是。”杨可用便点点头道:“我再试一试。”
    “不是试一试。”周进别有深意地看了杨可用一眼,随即就道:“只一定要办成,办不成,就不好交代了。”
    杨可用其实有些糊涂了。
    一个月前,上头还有人在为士绅们请命,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这样的结局?
    若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周进乃是刘鸿训的心腹,杨可用甚至怀疑这周进乃是锦衣卫的卧底。
    可是朝中的事,诡谲多变,他区区一个知州,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一片枯叶而已,身家荣辱,尽都仰赖上头的垂怜,事办成了是功,办不成……
    杨可用很清楚,办不成或者不去办,到时自己就是周家的同谋,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作揖道:“下官清楚了,一定能成,既是谋反,就不是小案,区区一个士绅算什么,我看……牵涉其中的,定还有许多人,下官不才,便是拼了粉身碎骨,也要将人一个个挖出来。只是……”
    说到这里,他抬头:“不知贤兄,可有什么……明示吗?”
    你都说要顺藤摸瓜了,这到底顺的是哪一根藤啊,能不能给一点提示?
    周进正待要说。
    这时,突然外头有人道:“有急递铺传报,百里加急。”
    周进豁然而起,道:“怎么……取来我看。”
    那文吏匆匆奉送了一份奏报上前。
    周进却见不是京师传来的,有些疑惑,拆开一看,忍不住惊讶:“山东巡抚沈珣是谁的人?”
    “什么?”杨可用一头雾水。
    周进手指着奏报道:“万万没有想到,山东巡抚那边也动手了,在济南捕杀了十七户乱党,真是雷霆手段,迅雷不及掩耳啊。”
    杨可用一听,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道:“他们也是一样?”
    周进瞪他一眼,不喜地道:“什么我们、他们,又是什么一样?”
    杨可用自觉失言,顿时脸羞红了,主要是他大受震撼。
    周进将奏报一收,便道:“山东巡抚沈珣乃是当初山东按察沈珫之弟,而沈珫此人,如果我没记错,乃是当初的吏部郎中张凤翔的举荐,张凤翔……现在是吏部左侍郎……若我记的没错的话,此人和黄公的关系十分莫逆。”
    “首辅?”
    周进道:“不必管这些,你这边行动要快一些,依我看,不久之后,各地都会动手,横竖这些人都要死的,谁先下手,谁先得一功。此事我要立即向恩师奏报。”
    杨可用现在心里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过还是道:“方才愚弟想问……到底顺哪一根藤……”
    周进心思却在济南府那边,只下意识的道:“你看着办吧,我对山东的情况也不甚懂。”
    杨可用:“……”
    朝中突然开始出现了火药味。
    山东那边大量书信开始在往来的同时,都察院诸御史又奏报了十几起牵涉到了山东的谋反案。
    一下子……开始有人回过味来了。
    不过朝中依旧还是平静。
    似乎没有什么事发生。
    内阁里也太平无事,刘鸿训如往常一样办公。
    哪怕是有山东道御史周进上奏,发现了有人勾结流寇,图谋造反,刘鸿训的票拟,也只是写着:定要查有实据。
    这个时候,终于有人寻到了张静一。
    却是天启皇帝命张静一紧急入宫觐见。
    张静一不敢怠慢,匆匆入宫。
    由宦官领着进了西苑勤政殿,却见这里已是济济一堂。
    天启皇帝今日的表情,十分的平静,他打开一摞摞的奏疏,一份份的看过,抬头,百官来的差不多了,从内阁到六部,再到各院各寺的主官,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勋臣。
    大家都很一致地低着头,默不作声。
    天启皇帝便道:“怎么好端端的,山东地面……出现了这么多桩谋反案子?”
    可是……依然很安静,无人回答。
    天启皇帝便抬头看了刚进来的张静一一眼,道:“锦衣卫事先有察觉吗?”
    张静一又不是傻瓜,只是……他所震撼的,却是某些人的下手狠毒。
    其实就算是傻瓜都能看的清楚,能位列朝班的人,哪一个不是狠人?可以说个个都是杀人不见血的角色,只是有一个仁义宽厚的外表而已。
    张静一便一副惭愧的样子道:“臣……对此一无所知……臣万死。”
    天启皇帝很努力地憋住笑。
    好在他总算忍住了,深吸一口气,才一本正经地道:“锦衣卫这些日子,是有些散漫了,这么多的谋反,大大小小七十多件……”
    张静一不由诧异地道:“七十多件?”
    天启皇帝绷着脸,沉声道:“朕也很诧异啊,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山东布政使司的贼情,已到了这样刻不容缓的地步,而锦衣卫居然一无所知……”
    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臣一定好好整肃。”
    这意思是差不多得了。
    天启皇帝便没有继续往这头说下去,而是道:“这些叛党,如此猖獗,该如何处置?”
    众臣还是不做声。
    枪打出头鸟嘛。
    总要有人做这个坏人的,问题是……大家不希望是自己。
    天启皇帝便又道:“众卿都不说话吗?黄卿你来说。”
    被特意点到名字,黄立极只好站出来道:“既是谋反,就按规模来办就是了,谋反不是小事……所以臣的建议是,立即委派钦差一员,督办此案。”
    天启皇帝凝视着黄立极:“朕看这谋反之人,竟多为士绅………朕思来想去,可能是因为当初朕想要行新政,引发了士绅们的不满,现在朕已暂缓了新政,士绅对朕不满,也是情有可原,虽说是谋反,可是朕还是打算大赦,至少……不要大加株连,诸卿以为如何?”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来。
    倒是让不少人急眼了。
    当初杀人的是你,现在你居然想做好人?
    你做了好人,我们怎么办?
    黄立极很尴尬,却还是继续硬着头皮道:“陛下,必定是谋反大案,即便是大赦天下,这谋反也在不赦之列,所以臣以为……法不可徇私,还是明正典刑,才可以以儆效尤,如若不然,人人效仿,此置纲纪于何地呢?”
    天启皇帝于是便看向其他人,很是耐心地问道:“你们呢?你们也是这样看待的吗?”
    此时,刘鸿训站了出来:“黄公所言,至理呀,国家要治理,就必须有所威慑,山东的情势,已经岌岌可危了,难道陛下要坐视,它成为第二个荆襄吗?今日不防微杜渐,将这乱臣贼子,统统剪除,便是养虎为患,臣自知陛下宅心仁厚,只是有时,还是该痛下杀手才是。”
    其他各部尚书,也纷纷道:“陛下,不能犹豫和迟疑了,这些人……猖獗到这个地步,怎么可以放过呢!”
    又有人道:“这些人横行不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治国以宽,可是对待乱臣贼子,若不严刑峻法,则势必让乱臣贼子有机可乘,请陛下断不可滋生仁念。”
    天启皇帝看着这一个个的人,心里不禁骇然,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这些狗东西,居然都偷偷去买过股票了。
    由此可见,这股票的买卖当时是多么的火热。
    在这殿中,真是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没跑呢!
    自然,天启皇帝心里已经乐坏了,继续崩住笑,他实在想大笑出来,可现在……他还是一副遗憾又深思熟虑的样子,叹息道:“张卿的意思呢?”
    张静一却是道:“臣有两点,不知当讲不当讲。”
    于是众人便齐刷刷地都看向了张静一。
    张静一此时觉得自己的高光时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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